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昨夜准备了一晚上的腹稿也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你在这里,可过得开心。”本是想跟她提离开这里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
凌霞唇边流过一抹淡淡的笑,自离开洛阳,她要么是满面悲愤,要么是不喜不悲,极少时刻会流露笑容。“定尧哥哥,进屋说话吧,雪里地冷。”
凌霞兀自让出道来,请陆定尧进屋。
陆定尧微微一愣,终还是抬脚朝台阶上迈去。从前他们既有身份之隔,又要守定亲之丽,就是在镇国王府里,他也从未进过她的房间。现在,他们是不用守这许多礼,避着许多闲了。
进屋后,凌霞又张罗着把炭盆烧了起来,她怕冷,一下雪就离不得这些东西的。往年在镇国王府,还没入冬之时父王就会张罗着把活动所需锦被银丝碳悉数备好,生怕冷了她。
“定尧哥哥一定是想问我,现在做这些事,会不会委屈,会不会累。想不想离开这里,会不会怀念从前那些生活,对吗?”凌霞开始自己念叨起来。陆定尧就静静的坐着看着她,看她慢慢的说这说那。
他们从前碍于礼数,自定亲以后就没这许多话说的。
“从前在洛阳,我有父母疼爱,兄长提携,什么都是最好的。洛阳的贵女,哪一个不羡慕。”提起这些,凌霞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当然,还有定尧哥哥你事事护着我,我都知道的。”小时候还不懂事时,他们也曾一起读书玩,只是后来长大了需要避嫌,太子也需要太傅单独授课才把他们分开去。
那时一起读书的有许多京门贵胄,年纪小时又不懂身份尊卑之别,就总有许多人仗着年纪大暗地里欺负她。在太子和二皇子看不到的地方,全都是陆定尧坚决的把她护在身后。那时也不知一起挨了多少欺负。
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从小到大的情谊,凌霞才会在双方家长替他们结下亲事之时默许。曾几何时,真的以为他们能安乐到老。
“可惜世事无常,我没了父王,没了母妃,镇国王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凌霞的声音细细的,把这些事婉婉道来,陆定尧面露不忍,他不愿她时刻去想这些。
凌霞却并无所谓,接着道,“可是我能怎么办。人啊,总归还是要活着的。我没了父王母妃,没了镇国王府庇护,可我不是还有你们吗。大哥二哥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牵挂我,你也对我从不差别。那我还要求什么呢。”
报仇?她没有能力,也不知该找谁去报。怨?恨?她有过,可怨了恨了又能怎样,镇国王府还是没了,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现在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你会觉得我比起从前太苦了,可现在这些。”凌霞环顾了一下四周,木床,帐幔,炕桌,衣橱,还有专门陈放水果的木头架子,这些东西从前连镇国王府的下人房里都不会有,可现在却让她觉得弥足珍贵。“这些东西,父王母妃,和镇国王府三百余人,他们都再也看不到了。”
“你不想报仇吗?”陆定尧突然鬼使神差的插了一句嘴。他原本以为再次见面,他会看到她悲愤欲绝,伤心难过。可她现在脸上的平静,和从前在洛阳时一模一样。仿佛从来都没经过过那样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那夜镇国王府的场景,血流,火海,各种哭喊声,就是他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感到心惊。
“报仇?定尧哥哥现在可知,镇国王府到底是如何谋反,又与何人串通,怎么串通?又是何人告发?这些事情,洛阳城里可都查清楚了?”
“这……”陆定尧沉默,并未。镇国王府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当今亲自处理,也并未公布细节给朝臣,即使朝堂被血洗一番,他们也根本看不出来有何异常。
那些被处死的大臣,有的和镇国王却有相交,甚至关系密切。可更多的是毫无干系,甚至还暗地里互相不认同对方。
在这样的情景下,镇国王府的覆灭到底是缘何而起,又因何而终,他们根本无从知晓。就连身为储君的太子也知道的不比他更多。
“我既没有能力报仇,又不知找谁报仇。那何不先好好活着。要知道人就这一辈子,我就是脱离了那些荣华富贵又如何,天下有多少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凌霞站起身来,门外又开始飘落雪花,凌霞慢慢走到门外,站在走廊下伸出右手接了一片雪花。
洁白无瑕的鹅毛般的雪,在碰到红润的手掌后顷刻化成了一摊雪水。陆定尧也走了出来,就站在三步之外看着她。
凌霞把手半举着放到陆定尧眼前,叫他能看见手心里的那捧雪水。“定尧哥哥你看。人生百年,就如这天上落下的雪花,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往何处。虽然美丽却转瞬即逝。人生悲喜怒恼,亦复如斯。”
“所以,何不珍惜眼前的生活,先好好活着。”说完这话,凌霞缓步迈到了院中的雪地之中,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与陆定尧遥遥相望。
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她知道陆定尧为何而来,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她不能跟他走。她这辈子,不论自己如何,也希望陆定尧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险,不值得。
至于她刚刚那番话,真假参半。她即使是再安于眼前的生活,父母之仇不报,安能心安,镇国王府三百条人命的恨,岂能说平就平。可以后她不论要做什么,都和丞相府,和陆定尧没有半分关系。
“定尧哥哥,三年前我刚学跳舞的时候,一曲凤凰行得了哥哥们好几次夸赞,可我却从没有机会跳给定尧哥哥看。今日定尧哥哥特来寻我,不如让我为定尧哥哥舞一曲吧。”
皑皑的白雪,淡蓝的披风,凌霞单手解开披风滑落在地,里面却穿了一件绛红的衣衫。从前她最爱穿这红色,可自来了金陵总不愿意穿,谁知道今早上鬼使神差的竟翻了出来。
“落花时节又逢君,容颜旧风华新,如今缘缝至今,当舞一曲,去年海棠玉殿听,江南风光柔客心,身似柳身似柳多情。”
曼妙的歌声在漫天的落雪下响起,长袖轻舞,一曲凤凰行,身似弱柳扶风,于雪中翩翩起舞。
这曲小调原是她偶然在下江南的路上听到,乃是船靠河滩时听到别的船上的歌姬所唱。此情此曲,倒也应景。
曲终歌罢,凌霞在雪地里哆哆嗦嗦想要去捡那披风,可陆定尧却先她一步,快速走到她跟前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她身上。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伸手连同披风把她圈在了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凌霞看不到陆定尧的脸色,也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只是觉得很温暖。抱一抱也好,毕竟是曾有过夫妻之缘的,抱一下也权且圆了情谊。
两人在雪地里相拥半晌,陆定尧才慢慢送开双手,又拉了凌霞领她进屋,自己却是片刻也没停留的离开了。
他怕自己再留一刻,再看一看她的脸,就再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父亲要他娶亲了,就在明年开春。为了撇清和镇国王府的干系,也避免圣上对他们陆家有所怀疑,镇国王府事件后不过三个月,父亲就替他另定了门亲事。
太子太傅蒋大人的嫡孙女蒋懿,比凌霞只长了一岁,太傅年迈,除了教授太子读书在向来不参与朝政,娶了蒋家的人,是目前对丞相府最好的选择。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父亲都不会让丞相府陷入危险的境地。他从来忤逆不得。
这次来金陵,还是他求了父亲。他知道洛阳许多人都会来,他怕她会害怕,他还想来护着她,哪怕是最后一次。
他答应只这一次,从此他再不踏足江南,也再也不想着念着她。他会和那个传说中知书达理,温良恭俭的太傅孙女成婚,为丞相府延祀。
陆定尧来了又走了,可玉清院却不得平静。静不下来的不是雪落的声音,也不是风吹的声音,而是谢景行的心。
他醒了,从凌霞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坐在门口,大开着门。可是一房之隔,没有人朝他这里看,也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在听。
他听见他们说了许多话,又看见凌霞跳了舞。她肯为他穿红装,为他雪里起舞,那他们的关系就绝非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可他又不敢再多想。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疯狂的嫉妒,却又无计可为。
原来她心里一直都有人,还是在洛阳有着那样显赫名声的相府公子。难怪她总是对他的关切视而不见,毫无反应。
谢景行就那样一直坐在门口发愣,今早凌霞没有过来,陆定尧走了她也没有过来。直到王三都出现在玉清院,凌霞也都没有过来。
王三把谢景行推到门里,让他避着些风,“二哥这是怎么了,大早上魂不守舍的。昨晚睡觉哪家的千金小姐过来把你的心偷走了么。”王三以前开着熟悉的玩笑。
可谢景行却未如往常那样笑出来,面上还滑过了一丝苦涩。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昨天才来的洛阳陆定尧了,他大早上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附近,先生给他安排的住处不在幽篁院那边吗。真是奇怪,而且看他脸色不太好,我跟他打招呼他都没理,说什么名门贵子,这点礼仪都不晓得,我看就是浪得虚名。”
“他来玉清院了。”谢景行突然打断。
王三还未反应过来,“他来玉清院做什么?昨天才来的,和你又不熟。”三句话脱口而出,可谢景行却并不接话。
王三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指了指一旁凌霞的房间,神色讶然“他是来找她的,他们是故识?”
谢景行缓缓点头,岂止是故识,她还为他雪中起舞,怎么会是故识这么简单。
“二哥,你的神色不太对劲,你是不是,”王三的脸慢慢阴郁下去,“动心了。”
谢景行闭了双眼没有答话。
王三逐渐又从阴郁变成了无奈,整日整日跟在二哥身后,他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二哥从前神仙似的人物,从未见对金陵哪家贵小姐动过真心,可如今动心了,还偏偏是这样身份的一个人。”
谢景行苦笑,这一点他自己何尝料到过,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女子动心,可那个午后,凌霞就那样被王三带着出现在他眼前。眼神镇静,如同一株幽兰,瞬间让他沉寂多年的心有了跳动的迹象。
后来她又处处关心他,照顾他,还在他难过时跟他敞开心扉,这大抵就是他命中的劫数,逃不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