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堂风是在五月的第一个下雨天抵达嘉峪关的,从早晨到中午,屋外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整个屋子外面都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遇到这种下雨天,凌霞既不能练武,也不能出门,只好坐在窗户旁边捡了两本闲书看,红蓼吩咐了厨房的午饭事宜,便坐在凌霞不远处的矮榻上做针线。
凌霞看的入迷,一直没注意周围的事,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雨水卷着下雨天特有的青草芬芳卷进屋里,凌霞当是嬷嬷进来给温水的炉子加碳,并未抬头。
“小姐……”红蓼轻唤道。
凌霞这才茫然的抬头,燕堂风一身黑衣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她这边,身上的同色披风不停的往地下滴水,脚下踩着的一片已经湿了。鬓边垂下的头发上也氤氲了不少小水珠。
红蓼手脚局促的站在原地,她是想帮主子把湿了的衣服换下来,可主子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一进屋就直愣愣看着小姐那边,她实在不敢动。
“红蓼先出去吧。”凌霞一边放下手中的书一边缓缓起身道。
红蓼如获大赦的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关好了门。
“怎么湿成这样,骑马?”凌霞踮起脚从背后替燕堂风解下了披风,挂好之后又拿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
“衣服要换吗?”凌霞绕到床后的黄杨木衣柜中扫了两眼,都是燕堂风惯穿的样式,她搬进来之时这些衣服就挂在这里,想来是慕容家准备的。
“嗯。”燕堂风依旧站着原地,等着凌霞给他拿干衣服换下。
凌霞依次翻看眼前各色的锦服,最终挑了件她最喜欢的,一件平平无奇的白衣。燕堂风面如白玉,就是要穿这样的衣服才相得益彰。
一身黑衣服死气沉沉的,也不知他到嘉峪关前去什么地方了。
“燕羽也跟你一起到了吗?”待燕堂风换好衣服坐到凌霞刚刚的位置上,凌霞这才坐到他对面不紧不慢的问道。
以往看到燕堂风的地方必定有燕羽的影子,今天怎么却没看见。
“阿羽去洛阳了……”
“奥……”凌霞没有追问燕羽去洛阳的原因,总不会是专门为了她的事而去。这段时间她虽然从洛阳收到了源源不断的关于朝堂和镇国王府覆灭背后的消息,可燕羽是燕堂风的贴身侍卫,去洛阳定是有什么大事。
“听阿朗说上个月你这里来了刺客?没吓着吧?”燕堂风放下手中茶杯,拿起了一本凌霞方才拿在手里的书。
“大历图志?你看这个干什么?”大历图志是中原的地形及描写各地民俗风土人情的书,记载十分详细,因此看起来难免枯燥。“嘉峪关待不住了,想走?”
燕堂风对凌霞的心思似乎把握得十分准确,一句话便说出了她现在心中所装所有事。
“看着玩罢了,我一个弱女子,还是朝廷钦犯,能去哪里。”凌霞矢口否认道。只是说这话时,她脸上并不是失落的表情,反而还两只眼睛紧紧的看着燕堂风脸,她在试探他的反应。
燕堂风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非常爽快就答应了,反正他此次来西北,就是为了带她回江南。
去年凌霞突然出现在江宁,又突然消失,除了她本人,受影响最大的就莫过于当初见过她的那些人。
从棠玉口中得知凌霞受伤的消息以后,谢景行几年不动怒的人,摔了满屋子的瓷器,把清然先生都给惊动了。最后还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把一双腿割满的血迹淋淋的伤口,见自己敬重的二哥变成这个样子,王思睿自然是气红了眼。
当天夜里谢小侯爷和萧婉儿住的院子就因为不明原因失了火,虽然两个人都侥幸逃了出来,可萧婉儿了腿在跑的时候被落下的房梁砸中,烧伤了一大片。谢景廷的眼睛也被火燎伤了。
栖霞书院其他的公子千金受了惊,急匆匆都要赶回京城,两年一度的赏梅花会居然不欢而散。
这些本都是小事,重要的事是,这件事连朝廷也惊动了,自己儿子受了伤,谢侯火急火燎亲自到了江南。
可气的是,那火起的实在诡异,没人看见是谁放的,只道是他们自己在屋里取暖打翻了炭盆子。
找不到纵火的元凶,谢侯无处撒气,于是谢家顺理成章又倒了霉。
凌霞的身份也被萧婉儿当着谢侯和京城来的众人之面说了出来。
得知凌霞身份,众人大惊,里面的许多人从前都没少与从前高高在上的朝阳郡主见面,可她那天就站在他们跟前,居然没一个人认出她的样子。
萧婉儿话虽然是说出口了,可除了她和谢景廷,没一个人真的听那跟在谢二公子身材侍女承认她就是朝阳郡主。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迫于清然先生的眼神威压,当时没人敢随意往谢景行身上指认。谢侯虽然知道自己儿子的话不会有假,可朝阳郡主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他也不能强行就把谢景行怎么样。
“没人问起你?”凌霞真正好奇的是,她和燕堂风一起消失了,为什么没人往这方面想。
燕堂风摇了摇头,“这还不简单,燕家事务繁忙,我向来不怎么在栖霞久留,突然走了并不是什么奇事。更何况我一介草民,和你从无干系,怎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带你走呢。”
燕堂风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十分有趣,凌霞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想笑就笑出来,你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凌霞脸色微红,现在并不是讲这些话的时候。
“所以你此次来西北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些事需要跟慕容章交接一下,另外,我想带你回家。”
南方的事已经平息的差不多了,凌霞在嘉峪关本就是权宜之计,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况且,他婚期将至,该把一些事了结一下了。
“回家?”凌霞对家这个词一时有点难以适应,她还有家吗。
燕堂风挑眉,“你不想回去?”
“没有。”凌霞摇头,她只是一时没想起,燕堂风说的家,其实是燕家,而不是她记忆里的镇国王府,镇国王府早就没了。
西北的事务处理得很快,没几天燕堂风就要出发回江南了。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的队伍却浩浩桑桑,壮观极了。
除了凌霞要跟他一起回去,红蓼也被带着了。红蓼比凌霞大了几岁,为人机警,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和凌霞早就熟悉起来,凌霞对她很欣赏,燕堂风说那不如就一直让她伺候凌霞。
除此外,还有许多随行的仆从,连同慕容夫人送的北方特产,装了三十多车回去。
凌霞出门之时看到随行的马车差点没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好在燕堂风扶了她一把。
“怎么回事,慕容夫人嫁儿子吗送这么多东西!”凌霞远远的望了眼骑在马上四处检查装车情况的慕容朗后说道。
慕容朗要同去江南的消息凌霞一老早就知道了,并且表示十分不理解。慕容朗在朝廷是有官衔的,擅离军营就是死罪,不知道燕堂风究竟有什么得让他一起走的理由。
对比慕容章和慕容朗自然不会说什么,燕堂风是他们的主子,主子说话,他说怎样就怎样。
凌霞也没多问,只是对他们的行李表示了一下惊奇。
“掩人耳目,咱们这次要顺道去洛阳办点事,阿朗身份特殊,咱们就装成西北的客商,这样进城比较方便。既然是客商,自然要带货物的。”
燕堂风说的详细,凌霞听得明白。顺道去洛阳,这几个字在她耳边加重了一下。
洛阳,还以为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十分无聊,凌霞和燕堂风便时而一起骑马飞奔在众人前面,时而又一起在马车看风景说话打发时间。
慕容朗十分尽职的一路在前方开路,还顺手解决了几窝沿途打劫商人的山贼,很有领军打仗的大将风范。
马车上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走到洛阳城外一个小乡镇是,慕容朗才停止探路,一路跟着他们走。
离洛阳越近,慕容朗越需要低调,凌霞也要小心仔细了。
进城的前一晚,他们落脚在小乡镇的一家客栈,六月的天气十分炎热,凌霞沐浴完依然闷得慌,便看着隔壁燕堂风屋里熄灯以后自己溜了出来。
身上穿的是可以隐身黑暗中的夜行衣,从二楼客房的房梁上了屋顶,轻脚踩在房顶的木脊上,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所谓近乡情更怯。明天就要进城了,凌霞今晚不可能睡得着觉,所以倒不如出来溜达一番。
故土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的房屋样式,熟悉的街市,还有熟悉的民众风貌。
凌霞自由的漫步在夜晚的房顶,俯瞰着夜晚的众生芸芸,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跟着的另一个影子。
小镇最高的塔楼顶,凌霞费了好大一番力才爬上来,站在这里,正好可以远远的望见灯火辉煌的洛阳城。
星罗棋布,万家灯火,一副繁荣昌盛的样子。是她最熟悉,同时也最痛恨的地方。
这次回来,不知道会不会碰到一些故人。她死里逃生,旧日好友理应一见,可又恐给他们惹麻烦。
太子哥哥,当日违背圣明送她出京,如今她回来了,理所应当也要见上一见,可她如今一个草芥,连名字都不敢显露的人,又有何途径见到深宫里的太子呢。
还有陆定尧……听燕堂风说他们北上以后,没人肯告知陆定尧她的去处,陆定尧几乎是急红了眼,后来谢侯到了江南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陆相是两朝老臣,又为人正直,一心为国,百官之中备受推崇。因为纵使谢琰再位高权重,也懂得不要犯众怒的道理。
海宁侯府和相府相敬最好,谢琰也不想和一个后辈计较。
这次回来,是否也要见见他呢……凌霞正在沉思之中,没注意到身旁何时坐下了另一个人影。
“习武之人警惕性这么低,你是在给你的敌人创造机会。”
凌霞歪了歪身子,自己扶了下身下青瓦。“从前我的武功是大哥二哥教的,他呢什么都教我,唯独没教我警惕……”
她一个金枝玉叶的郡主,平常根本没人可以近身,哪里用得着警惕。
燕堂风伸手揉了揉凌霞的后脑勺,“从今天开始你要学着,跟在我身边会比你从前危险千倍万倍,这虽然非我本愿,我也会努力护你周全,可总有我看不到的时候,所以你要自己学会真正保护自己,明白吗?”
根据燕堂风亲测,凌霞武功底子极好,在女子中算是很难得了,就是缺少实战经验,以及对敌意识,很多时候根本没有发挥她真正的实力。
凌霞点头应了。
在房顶坐到了大半夜,暑气逐渐散去,凌霞真正有了那么一丝夜凉的感觉。
第二天马车进城之时,慕容朗做了严谨的易容,脸上贴了大胡子,肤色也弄得黑了许多,活脱脱一个四处行走,经受日晒雨淋的西北商人模样。
凌霞倒是没怎么特别装扮,只是盘了妇人的发髻,带了衣服同色的面纱,装成燕堂风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