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堂风连连点头,母亲永远是这样,对他和父亲的决定从不反驳从不深究。仿佛每天想的只是这一大家子冬天取暖的碳是否是上品,春天新裁的衣服又是否合大家身一样。
不好奇不问不追究,萧氏做人的八字箴言,凌霞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燕夫人,这样活着,一定很快乐吧。
离了燕夫人的院子,凌霞总算松了口气,和燕堂风并排撑着伞走在路上,红蓼和燕羽都远远跟在后面。
“我有点不敢相信。”凌霞突然开口道。
燕堂风停下脚步看着她,“不相信什么,是不敢相信我祖母和父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你,还是不敢相信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
凌霞摇了摇头,燕堂风既然敢带她回金陵,那说明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这点毋庸置疑,最后燕老夫人和燕夫人都会答应都在燕堂风的意料之中。
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境遇,从一个皇家出身的郡主沦落为一个逃犯,经历了一年多的漂泊后突然就要嫁人了。
而且还是嫁给前朝遗孤,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推翻她祖上建立的王朝的人。
逃出洛阳之时,她还以为此生都会平平凡凡,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意外结识谢景行,再通过谢景行与燕堂风结缘。这样的奇遇,恐怕说书的也编不出来吧。
“说起景行,我们成婚时他也会来吗?”她跟燕堂风回到金陵的事除了他们自己人,还没有任何人知道。燕堂风回来后去见过谢景行,他也问过凌霞的消息。
燕堂风只说她很好,并没有提过凌霞已经回来了,也没有提过他们的婚事。
“自然会来。”
凌霞点了点头,“还有萧婉儿那边,不知你们准备如何处理,萧敬山那边真的不会有麻烦吗?”她怕萧敬山会直接跟燕家翻脸。
“会有一点,不过只要京城那边顺利,他想找我们麻烦也没空脱身。”燕堂风话里有话,不过看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凌霞也不想多问。
到了萧敬山回金陵那天,燕镇南果然带着燕堂风亲自登门拜访,客套话也没多说,就直接说不准备迎娶萧婉儿过门了,婚事取消。
萧敬山一双鹰眼看着十多年未见的燕镇南父子,不明白他们是跟谁借的胆子来退亲,又是跟谁借的胆子这么跟他说话。
若是此时这么容易让他们如愿,那他刑部尚书一品酷吏的面子往哪里放。
当面不好发作,萧敬山正准备先暗中打探一下燕家父子究竟哪来这么大胆子的时候,洛阳出事了。
上早朝的时候,太子傅凌微联合大理寺卿林行知当着朝臣的面上了一道奏折,里面详述了一年前镇国王府被冤枉的经过,还递上了当初那些人给镇国王府下套的一切证据,之清晰明了,让傅景渊黑着脸看了半个时辰才看完。
底下的大臣们不知道太子递上去的是什么,只看见圣上的脸色越来越差,都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冒了头就被误伤。
萧敬山被八百里加急召回京城那天,天空下着绵绵的细雨,马上一入城,他就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是血腥气混杂着细雨落在地上的泥腥味,家家关门闭户,整个洛阳安静得如同一座死城。他甚至没时间回府打理一下,立马吩咐奴仆驱车进了宫。
洛阳出事后,除了萧敬山,燕堂风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林行知的紧急书信。那天他正带着凌霞,燕棠玉以及燕羽在庄子里的荷塘里划着木舟采莲花摘莲蓬。
也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燕棠玉采了莲花非要往燕羽头上插,燕羽躲躲闪闪,把小船晃得再水中乱转。
凌霞闻着四周荷花的香气,金色的暖阳打在船弦上,看着他们打闹成一团的样子,也一扫平日的沉郁,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主子!”慕容朗的叫声在远处的岸边响起,他们太过靠近荷塘中央,慕容朗无法踩水过来,旁边也没有别的船,他只好在岸边疾呼。
燕堂风划着船慢慢靠向岸边,燕棠玉也不再干扰燕羽让他去帮忙划船。
船靠岸后,他们各自下了船,见慕容朗面露喜色,凌霞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亲眼看着燕堂风拆了慕容朗递过去的书信,又迅速浏览了一遍,紧蹙的眉心开始放松,最后把书信递到了凌霞手中。
“是林行知来的信,太子为镇国王府平反了。”
燕堂风说这句话的时候凌霞眼睛一下起雾了。当感受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脸颊滚到下巴的时候,才慢慢看清书信上的字。
信上说太子傅凌微联合大理寺卿暗中收集了一批证据,当场指认几名朝中重臣参与诬陷镇国王傅景祁谋反一案,把他们多次集会的谈话内容,所有书信一一排列,连哪个大臣出什么主意的时候做了什么表情都说得一清二楚。
那些人一听就慌了,还没等龙颜大怒就自己跪下了拼命求饶,诬陷皇族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太子列出的证据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可是也够他们死八百回了。
傅景渊坐在龙椅上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直到有几名大臣磕头磕得血都出来了,才十分不耐烦叫他们停一下。
事情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傅景渊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叫众人先退下去,留了太子和大理寺卿单独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许多住在洛阳城百姓醒来时就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城里始终漂浮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多人出门一看,见大街上到处都流淌着红色的液体,有些已经干涸,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暗红的光。
事情的最终结局是,有一大批大臣忽然在那天早朝以后身首异处,所有家人不能幸免,剩下的人连密昭都没收到也不敢随口乱说,他们知道这是谁干的。
除了这些人的死,洛阳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三朝元老陆相突然自请下朝,说想回家抱孙子玩,颐养天年。
陆相虽然已经年过古稀,可身体一直很健郎,坐上了丞相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居然还有主动退下的,众人一时不解,只当是被吓到了。
去年镇国王府被判谋反,傅景渊偷偷处理了一批人,今年镇国王府被平反,傅景渊又偷偷处理了一批人。
大历朝堂一时有点战栗,圣心难测,当时太子当面检举皇帝什么话都不说,一下朝马上就有一批人人头落地,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倘若有一天这种事落到他们头上呢?即使做到再高的官也是朝不保夕。
天边的一轮夕阳越发的红火,红的刺眼,映了半片天空的晚霞。
凌霞手中的纸慢慢飘到地上,对着那一轮渐渐隐下云间的夕阳双膝落地,不断有泪水从脸颊滑落到地上。
看到这一幕,燕棠玉和慕容朗都识相的慢慢离开了,只留下燕堂风始终站在凌霞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望着那一个小小的肩膀不断发抖的女子跪在地上。
“父王!”凌霞终于仰天大哭起来,一年多的辛酸与委屈骤然爆发出来,然后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如同暴风骤雨般的哭泣。
镇国王府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些该死的人好像也都死了,看似大仇得报,可是那个疼爱她的父王却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傅景渊你何如此残忍,你这样的人,怎么配为天子!”凌霞双手撑在地上,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这样的人,怎么配为天子!”
太阳的最后一个边角也消失在云层中了,漫天红霞开始褪去颜色,恢复了深灰与宝蓝。
燕堂风一步一步走到凌霞身后站定,从后背钳着手臂把她扶了起来,“朝霞有雨晚霞晴,明天是个大晴天,回去吧。”
凌霞忍不住转身抱住了燕堂风的脖子,她现在很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因为即使是七月份的天,她的身体在看到信的那一刻也突然一点一点变凉,凉的跟隆冬腊月边关将士手中的黑铁刀戟一样,燕堂风配合的把手环保在凌霞腰上,让她尽情汲取自己身上的温暖。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凌霞醒来时,听到院子外面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低声交头接耳的声音。
“红蓼?”凌霞叫了一声。
红蓼听见后匆匆跑了进来,“姑娘醒了。昨晚姑娘回来就睡了,晚饭也没吃,早上主子又不许他们打扰,说让你多睡会儿,现在一定十分饿了吧,我马上安排厨房传饭。”
“什么时辰了?”凌霞觉得浑身都有点疲软,她好像睡得太久了。
“回姑娘,已经午时了。”红蓼回完话就匆匆出去准备膳食了,只留下凌霞一人坐在床上发呆。
午时了,她睡了这么久,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睡得这么安稳,一觉睡到午时,是从离开镇国王府后就再也没有过的。
昨天看到那封信,她心中虽然还有数不清的恨,可是父王含冤的重担却放下了。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一个罪臣之女,也不用再东躲西藏,可同时,她也再不是傅氏皇族之女了。
凌霞自己起身梳洗好,已经有小丫头把热水送了进来,刚在桌子旁坐下,红蓼就带着几个人把午饭端了进来,燕堂风也跟在后面进来了。
“醒了?”燕堂风温柔的走近揉了揉凌霞的脑袋。
凌霞点点头,伸着脖子望门外望了望,“外面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很多人在走动?”
“下人在洒扫院子,重新归置物品,贺文盛要搬出这个院子了,有人在帮他收拾。”燕堂风也坐了下来,开始帮凌霞盛饭。
只不过燕堂风此刻过来吃的是午饭,而凌霞却才开始吃今天第一顿。菜都是让厨房特意准备的滋补清淡类,凌霞一睡睡了十多个时辰,不宜沾刺激性食物。
“怎么住的好好的就要搬走了?”凌霞一边小口喝粥一边问道。
“今天是七月初二,离咱们成婚只有五天了,他是应该搬走了,过几天你就在这个院子待嫁,后面有裁缝铺子要过来给你量体裁衣赶制吉服,还有你的嫁妆需要重新盘点,他一直住在这里也不是很方便。”
凌霞喝粥的勺子在半空中停了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七月初七,她就要如约和燕堂风成亲,嫁入燕家。
之前她身份尚未明朗,虽然燕家长辈都已应允这件事,可她总觉得有点飘渺。现在镇国王府一事已了,她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听燕堂风再提起此事,心情完全就不一样了。
好像还有点待嫁的紧张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