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带着热气,吹的人燥热不安。夏蝉在伏在树上拼命的叫着,秋田县的公堂之上却是寂静无声。
姜思礼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的滑落到冰凉的地上,脸色煞白。他只觉得惶恐至极,慌乱至极。
那个刘肃的爹是他爹的故交,姜刘两家一向来往密切。在他在官学备考的时候,刘肃曾经和他是同窗挚友,关系非常好。当年两人一起读书的时候,刘肃曾经说过,若是他日,自己能出人头地,一定忘不了他这个好朋友。
当时姜思礼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那时候的姜思礼可是相当的心高气傲,要知道他姜家在当时可是不逊于刘家的大士族,他爹姜松茂更是天下闻名的淮南道节度使。只要他好好读书,考上功名,到时候封侯拜将当然是他先,谁提拔谁还不一定呢!
只是心高气傲归心高气傲,但是屡屡落榜也让他心中甚为郁郁。眼看着刘肃直接一榜就高中榜眼,那风头,那得意劲,竟然让人们忘记了那年的状元是谁。
姜思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急不来,没办法只能夜夜苦读,只盼望自己能有一日高中榜首,扬眉吐气。
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这一年姜思礼三十有五。终于,苍天不负苦心人,二十多年寒窗,夜夜挑灯苦读的他终于中了举人。他爹很高兴,大摆宴席,官学夫子,亲朋挚友,几百号人甚是热闹。
刘肃那时已经在朝中身居吏部尚书的要职,他如约而来,恭贺姜思礼高中之喜。可是看着刘肃官袍加身紫衣金带,四处的官员一看到他皆争先恐后地上前寒暄攀附,姜思礼心里却是相当不是滋味。当年一同在官学同窗读书的好友,如今竟然已有这么大的官威。而自己却还只是个小小的举人,两者一对比,姜思礼的心中更加难受了。他避开众人一个人窝在一旁喝酒,等刘肃应酬了一圈,找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今天的主角竟然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喝闷酒去了。他了然一笑。
浸淫官场多年,刘肃已经深谙掌控人心之法,更是洞察人性。此刻姜思礼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他刘肃的心里亮如明镜。
于是他端起酒杯推掉众人,走到他身边,跟姜思礼放在桌上的酒杯碰了一下。姜思礼正在兀自发呆,没留意他过来,倒是给吓了一跳。看着他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刘肃笑道:
“姜兄,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想心事来了?是在想哪家姑娘想的那么出神?连我来了都没发现?快说给我听听!”
刘肃比姜思礼还小两岁,虽是为官多年,以持重老成而被圣上夸赞,可面对同窗好友他又挤眉弄眼的开起玩笑来。
姜思礼心中的郁气被他这幅怪模样给驱散了,无奈笑道:
“那么大的官老爷,却说这么孩子气的话。我的儿子都快上学堂了,还想什么姑娘?”
刘肃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二郎腿一翘对他缓缓说道:
“这就是姜兄你的不对了,这些年只有我嫂子这么一房,只有姜佑这么一个儿子。这怎么行呢?这要怎么开枝散叶呢?”
姜思礼摆摆手道:“我这些年苦于读书,哪有心思想那些。更何况我弟弟姜敏子嗣颇多,姜家开枝散叶不成问题。”
刘肃眉头一皱,将酒杯放下认真说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姜兄,你可是你们姜家的长房嫡子!以后可是要做那宗长的位置的,自古来长幼有序,你弟弟子嗣再多也是你弟弟一脉,你们姜家的嫡系终归还是要靠你传承下去。嫡庶尊卑有别,你可千万不能弄岔了。”
姜思礼无奈摇头。这个刘肃,看起来说话没个正形,放荡不羁。可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却是格外的执着,他说一句他能说一百句。姜思礼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于是无奈叹了口气看着他认命道:
“刘大人,在下投降还不行吗?你说得对,我等宴席散了就回去关门造人去,明天一大早就去找媒婆去给我找姨太太开枝散叶去,行不行?你可快放过我吧。”
姜思礼拱手告饶,看的刘肃哈哈大笑。两人拿起酒杯,满杯相碰,一抬手一口饮下仿佛又回到在官学两人偷偷溜出去流连酒肆的时光。
那时他们都是莘莘学子,夜夜苦读只为一朝扬眉吐气。可是直到他真正的中了举,才发现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他不过是上了一个台阶而要走的路却更远了。
“贤弟,你说我如今该何去何从?为什么我中了举之后,心里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忐忑了。”
姜思礼终究还是将自己的心中忐忑说了出来,虽然他羡慕、嫉妒刘肃,但是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刘肃比他看问题看的透。
刘肃听他这么问,笑了起来,眯起的眼睛被烛火照的微微发光。他靠在椅背上,笑问道:
“姜兄为何忐忑?难道是忐忑圣意难测?”
“一语中的啊,贤弟!”姜思礼佩服的拍了拍刘肃的肩膀,感慨道:“为兄努力了这么多年,夜夜读书到天明等的就是今天。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天,我又开始害怕了。都说伴君如伴虎,我之前在殿上心中太过紧张,连圣上的脸都没敢多看一眼,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圣颜如何。我这样以后要如何侍奉君驾?”
他说的这样苦恼,一旁的刘肃却听得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如此大声,连邻桌的人都侧目过来。
“贤弟!你这是在嘲讽为兄吗?”姜思礼面红耳赤的说道。
见姜思礼似有不悦,刘肃赶紧收敛起来。他忍着笑对姜思礼拱手道歉,说道:
“姜兄莫要见怪,我只是觉得姜兄能这么直白的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是个实诚人,小弟我,在朝为官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像姜兄这般愿意吐露心声之人了。所以一时感慨,没想到竟然失仪,还请姜兄不要怪罪小弟才好。”
刘肃的话虽然说的诚恳,可是姜思礼听起来却是完全另外意思。他的笑容在脸上僵住,心中思衬着:怎么回事?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傻吗?我当你是昔日同窗挚友,才这样掏心掏肺,你却是这般嘲讽于我?
刘肃看到姜思礼面色阴沉,心知他多半是误解了,于是赶紧站起身来,对他躬身拱手解释道:
“姜兄,千万莫要见怪。小弟当真是感慨,朝堂之上,多是尔虞我诈之辈,向姜兄这样的性格直爽,有话直说的人已经是十分难得。我欣赏钦佩姜兄都来不及,怎会嘲讽?只怪我酒后失态,言行失察,词不达意。姜兄还是饶了我吧。”
一直以来,刘肃都是个目下无尘的人,现在这般躬身拱手的放下姿态于他,姜思礼倒是有些意外了。看来他也是无心的吧。于是他心头刚刚聚集的不快也烟消云散去了,一把拉着刘肃坐在自己身边笑道:
“罢了,你我兄弟一场,我又怎会当真与你计较。只是这未来在朝堂之上该如何行走,愚兄还要向你讨教,还望贤弟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