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甄棠此时就那么站在那里,他身穿一件大科绫罗紫袍,金带玉勾,贵气逼人。冷肃的面容之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仿佛对赵佑钧的话置若罔闻,向前一步,躬身拱手,再次请道:
“请陛下移驾御书房,商议国事。”
“朕不去!朕要在这里陪着皇姐!”
赵佑钧不知道从来来了这么一股子倔强劲头,死死抓着赵佑娴的手,示威似的看着左甄棠。
赵佑钧还是郑王的时候就对左甄棠言听计从,两人在宫人面前,这般对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周围的宫人都屏息凝神,眼观鼻鼻子观心,盯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不敢出一下。
左甄棠眯起眼睛,细细审视着坐在赵佑娴床边的赵佑钧。
方才据他的人来报,昏睡了三个多月的赵佑娴总算是醒了,赵佑钧正陪在那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很是姐弟情深。
左甄棠明白,赵佑钧这个人秉性善良,从小他的母妃王贵妃为了让他能够取代赵佑吉成为太子,没少给他说赵佑吉和赵佑娴兄妹何等可怕的事情,可是这些不仅没有将他从赵佑娴和赵佑吉的身边推开,反而加深了三人的感情。
还好,他一早埋在赵佑吉身边的一颗棋子——谢乾发挥了作用,让他成功的除掉了赵佑吉。
那个谢乾是他还在郑王府的时候,一手栽培出来。此人机敏,有谋断,身负才学,却因为出身烟花之地,屡屡投功名而不中。
这样的人在别人眼中或许,是下九流的出身,无用之才。而在左甄棠的眼中,却是最能耐下性子的大有可为之人。他将谢乾收为己用,暗中安排在太子太子府中,让他放线布局,慢慢图谋。以待来日,方显奇效。
果然这个谢乾没让他失望,他看准了赵佑吉耳根子软的弱点,找人送了一票美人到太子府上,整日里吹着枕头风,让他早点建功立业,好为父皇分忧,更让她们好一睹太子的英雄风采。
经不住枕头风的赵佑吉果然跑来找谢乾商量这件事,而谢乾等他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两人一拍即合,立即招揽门客过千,谢乾竭尽所能搞得声势浩大,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毫无意外的,触怒了老皇帝。
皇帝所忌惮的无非是太子想入非非想要谋权篡位,而赵佑吉所作所为,正是非常充分的表现了自己对于继位的迫切心情。
老皇帝一怒之下将赵佑吉废除太子之位,贬去漠北。而谢乾也因为参与招揽门客的事情被一同贬去了漠北。
临行之前,左甄棠秘密见了他一面,让他好好跟着赵佑吉,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时时报备。
赵佑吉毕竟是嫡长子,只要他活着,他便是个威胁。
左甄棠辅佐的赵佑钧,一天没有继位称帝,左甄棠的心便一天不能安稳。而京中的王贵妃却是个不能用的废子,有她搅合,只怕赵佑钧不仅没法称帝,只怕连太子之位,都没法保全。
果然事情和左甄棠所料不差,王贵妃愚蠢的去挑战刘皇后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结果铩羽而归被禁足在宫中。此时受其连累的赵佑钧也被老皇帝屡屡责难,而正在此时谢乾却来报,赵佑吉接到皇帝密旨,让他即刻回京。
果然,这个老皇帝,是个念旧之人。心虽然狠,可是仍有软肋。而他的这个软肋,对赵佑钧来说,就太不利了。
对赵佑吉的归来感到不安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贵妃。她虽然愚蠢,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嗅到了危险。
于是左甄棠顺水推舟,给了她解百忧,让她去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的本意,本想让她除掉赵佑吉,却没想到,她直接将毒药下给了老皇帝。
这件事,出乎左甄棠的意料之外,却又在他的意料之中。无论如何,赵佑钧总算顺利登基。而谢乾的举报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赵佑吉无处申辩,赵佑钧更是早已在陷于自己最敬爱的皇兄竟然对自己最敬爱的父皇起了杀心这样的事情中,他彻底被痛苦支配,无力思考任何事情。
三个月来,他将一切都交给了左甄棠。整日里只是躲在赵佑娴的宫中,陪她说话,仿佛这样就能回到过去,他的父兄都在的那个宁静岁月。
或许一开始赵佑钧的放手不管,让左甄棠便于行事。可是他一直放手不管,朝中可就流言四起了。
有人说左甄棠挟持天子,把持朝政。更有人说,其实赵佑钧早已身死,左甄棠密而不报,欲图谋不轨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众说纷纭,各路人马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偌大的燕国刹那间,变得风雨飘摇起来。
左甄棠再也坐不住了,他管不了什么娴公主在不在病重,宫中他能不能进。直接推开宫门,直奔赵佑钧而来。
可赵佑钧却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偏偏就非要和他作对。
左甄棠眉头一锁,眼中锐光一聚,说出话却是分外柔情。
“陛下,军机要事岂可儿戏?更何况,微臣见公主殿下已经醒来了,陛下何不先去处理政务,让周大人好好查看下公主殿下的情况,也好对症下药,让公主殿下早日康复。
公主久在病中,总不是个办法,陛下您说呢?”
赵佑钧闻言微微一愣,他本来以为他会端起辅政宰相的架子,跟他讲什么大道理,非要让他去御书房议政不可,却没想到,他竟是在为他皇姐的病情考虑。
说的也对,皇姐现在刚刚苏醒,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在这里确实有些妨碍周晨为她治疗。
于是赵佑钧轻轻将赵佑娴的手放进锦被里,然后对她说道:
“皇姐,你放心,周大人定会治好你的!我先去御书房议政,回头再来看你!”
说罢他转身对周晨嘱咐道:
“周大人,你一定要好好为皇姐诊治,不可怠慢,明白吗?”
周晨早就把赵佑钧的赤子之心看在眼里,他重重点头,赵佑钧这才放心离去。
在进御书房之前,赵佑钧在御书房外的耳室站定,任宫女们为自己整理衣服管带,以保一国之君的王者之气。左甄棠就站在他的面前,静静的看着他。
“左相,总是这样看着朕。你在想什么?”赵佑钧忽然问道。
左甄棠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反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赵佑钧微微一怔,垂下眼眸,不多时又抬眼看向左甄棠。
“朕在想左相。”
左甄棠眼中精光一闪,嘴角挂起淡淡笑意,不在意的问道:
“微臣惶恐,不知陛下想微臣的什么呢?”
“朕宰相,若是没有左相,朕和大燕,会变成什么样?”
赵佑钧的话,仿佛很有趣,左甄棠嘴角的笑意慢慢扩散开,他笑道:
“陛下此言差异,没有左相,也会有刘相,有王相。偌大的燕国,怎么会没有宰相。”
“不。”赵佑钧的脸上写着认真两个字,他深深的看向左甄棠,缓缓说道:
“左相自幼便辅佐于朕,朕喜欢你的诗,乍一见你倍觉亲切。总觉得你满腹经纶,有大谋略。每次看着你论道,总是心生神往,想成为左相那样的人。可是直到如今朕才发现,朕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左甄棠默默的听着,他挥挥手,让伺候的宫女先下去,整个耳室就只有左甄棠和赵佑钧两人。
静默的空气中,赵佑钧低下头。他明白左甄棠的意思,他知道这些话,他不该说。可是他想说,他想说很久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再度开口道:
“燕国可以没有朕,但是不能没有左相。”
“陛下!”
左甄棠开口打断了他,洪亮的声音在整个耳室中回荡。
“陛下难道是太过疲累,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胡话吗?”
左甄棠脸上的笑容慢慢失去,他看着赵佑钧,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的这个眼神,赵佑钧很熟悉了。每每他在外面说错了什么话,他就是这种眼神。可是今天,他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便不打算收回,他这次一定要说完。
“我不想当皇帝!我不知道为什么母妃和你都要让我来做这个位置,我宁愿是皇姐来坐!不,不行。”
赵佑钧忽然顿住,他转念一想,喃喃道:
“不行,做皇帝太累了,皇姐定然不喜欢。没错,皇姐也不行,那就随便谁吧,就算是左相你也可以!我真的不想做这个什么狗屁皇帝了!太累了,太压抑了,太……”
赵佑钧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只见站在他对面的左甄棠,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把戒尺,卷起了袖子,对着他自己的手臂就是狠狠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再一下。
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用力。
三尺过后,戒尺在他的手臂上留下赤红的血印子,丝丝鲜血缓缓渗出,在他白皙光洁的皮肤上尤显刺眼。
“左,左相……你,你这是做什么?”
赵佑钧被他的行为弄懵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愣在了原地。
左甄棠见他不再言语,便收了戒尺,放下袖子。对他躬身拱手问道:
“陛下说完了吗?”
“说……说完了。”赵佑钧愣愣的回答道。
“可是,左相你的手臂……”
左甄棠若无其事的擦了擦头上渗出的一层细汗,淡淡说道:
“无妨。只是陛下方才所言之事,大大不可。可是陛下是天子,微臣身为人臣,却让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谓失败。是微臣错了,所以微臣惩罚自己,让陛下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