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灰暗低垂的天空,北风席卷一切。星辰在北风的嘶嚎下,变得暗淡无光,连月亮也不愿露面,躲进了层层乌云之中。世界,只有一片呜咽之声。
赵佑钧颓然的坐在龙椅上,这个龙椅太大,又太过冰冷,让他觉得有些坐不住。
“左相,为什么我堂堂大燕,竟然要一名弱女子去维护和平,去拓展疆土?漠北之地那般遥远苦寒,岂是女子可以去的地方?”
左甄棠站在他的对面,两人中间的桌案上,放着大燕边境的沙盘。他花了整整四个时辰,为赵佑钧讲解大燕边境的情况和漠北各个部族的势力分布。
赵佑钧眉头深锁的听了四个时辰,越是了解了大燕和漠北边境的情况,他的眉头越是锁的死紧。
他闭上眼睛,疲倦的靠在椅背上。忽然,想到了赵佑娴曾经跟他说过的大姐姐的故事。
那是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发生的故事,他至今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宫中的大部分人,对那件事都讳莫如深,甚至连那个大姐姐的名字都不允许被提起。
可是赵佑娴有一次曾经和他说过,那是她十五岁那年刚刚及笄,那时候赵佑吉还是个太子。
他到今天都还记得很清楚,那天举行赵佑娴的及笄之礼,典礼之后,便是盛大的宴席。他跟着母妃,在后宫众嫔妃一起去参加了宴席。席间,有个娘娘开玩笑的说道:
“咱们的娴公主终于长大了,陛下可要为咱们公主殿下找个好婆家呀。”
她这一句调侃,引发了宫中各位嫔妃的热烈讨论。要知道这些嫔妃,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做,最喜欢的就是听八卦,说八卦,讨论八卦。这一下就开始热烈讨论起来。
哪家官员的公子天赋异禀,哪家的公子又文武双全,哪家的小姐又和娴公主同龄,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可唯独赵佑娴在这场讨论中显得落落寡欢,她跟自己母后说要更衣,便偷偷溜出宴席,跑到御花园的湖边,去透气。
看着赵佑娴跑了出来,赵佑钧便也偷偷的跟着她一起跑到了御花园的湖边。
“皇姐?”
赵佑钧怯生生的开口,赵佑娴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好,赵佑钧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可是他好几日未曾见到她,又想和她说说话。小小的脑袋考虑着这些问题,思来想去,让他的心情也变的有些低落了。
赵佑娴一回头,便看到揪着衣角,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赵佑钧。她叹了口气,对他招招手,赵佑钧顿时眉开眼笑的跑了过去。
“你怎么也偷跑出来了?照看你的那些人呢?怎么没跟着?”
虽然宴席就在御花园的盛露台举办,但是湖边离宴席到底有些距离,看起来他似乎也没带侍卫随从,这一路上若是磕着绊着可怎么办?赵佑娴不禁担心了起来。
“我跟着皇姐一起跑出来的呀,没让他们跟着。”
赵佑钧说的理直气壮,倒让赵佑娴哭笑不得了。她牵起他的手,姐弟俩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
赵佑娴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叹了口气。赵佑钧眨巴眨巴眼睛,心直口快的问道:
“皇姐,你不高兴吗?”
赵佑娴微微一怔。她的这个皇弟,在她的众多兄弟姐妹中,最不像皇家之人。他总是随随便便的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在人前说出,毫无任何忌讳。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有些放松,又让人心惊胆战。生怕他,在哪天就把不该说的话,也说出来了。
不过她倒是喜欢他的这个性子,他的直率,让她觉得这冰冷的宫墙之内,还有那么一丝人性的温存。
于是赵佑娴看着他笑了起来,拨了拨他的额前碎发轻声道:
“本来是有些不高兴,不过看到了你,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真的吗?”
赵佑钧雀跃不已,原来他的出现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他真是开心!早知道,他就该不听他母妃的话,坐在旁边,就该挤到赵佑娴的身边去坐才对。
他乐呵呵的看着赵佑娴,笑的没心没肺。看的赵佑娴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她放松身体,靠在湖边的高大的柳树的树干上,对赵佑钧缓缓道:
“佑钧,你知道大姐姐的故事吗?”
“大姐姐?”
赵佑钧有些懵,不知道赵佑娴说的那个人是谁,于是摇了摇头。
赵佑娴笑了笑,看着远处湖面上的倒影说道:
“你是不知道,你还小,你没见过她。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姐姐。”
赵佑娴的声音平淡而轻柔,她缓缓的将他从未听过的一个人,在他面前描摹了出来,更将她的故事,为他娓娓道来。
那个大姐姐,其实是定安县主,锦绣。她爹是他们父皇的亲兄弟,魏王。
魏王是个很厉害的亲王,能征善战,骁勇非凡。
他十四岁便跟着先帝行军打仗,未满二十岁已然战功赫赫。十年沙场,出生入死,终是为皇帝扫平了漠北,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
老皇帝很高兴,封他为常胜大将军,更封了他的女儿为定安县主,出入起居,同公主制。一时之间,可谓是荣宠极致,风光无二。
可是定安县主锦绣是个很低调的人,她安静,不爱说话,也不爱参加京中闺秀的聚会活动。她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在王府内看书,绣花,画画。
她很擅长画花鸟,总是画的活灵活现。那鸟看着就像是要从画里面飞出来似的,好看极了。那花儿,更像是能闻着香味一般的,设色瑰丽,美艳动人。
这样才貌双全的定安县主,即便不出门,也是名满京城。她一及笄,提亲的人便争着上门,却被魏王统统赶了出去。魏王十分宠爱自己的小女儿,不愿她早嫁,想着多留两年,趁着边关无事,一家子,好好享享天伦之乐。
可是偏偏天不作美,好景不长。一年不到,边关暴乱再起,魏王领兵再赴漠北。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战,燕兵死伤无数,魏王战死沙场,连尸体都没能保全。之后,燕国又增兵再战。这一战,便是五年。
燕兵骁勇,顽强不退,漠北部族联合起来,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是第六年,燕国忽然大旱,整整一年,颗粒无收,从京城到漠北,饿殍遍野,满地凄凉,燕国耗不起了。
就在此时,漠北部族提出了停战和亲的要求。再无战力的大燕,只得同意。而漠北部族提出的和亲人选,恰恰就是被他们鞭尸,挫骨扬灰的魏王之女定安县主,锦绣。
魏王的尸体尚不能保全,他的女儿嫁过去是何结局,几乎人人都能猜到。可是没人反对,因为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
锦绣的大婚嫁妆,极尽奢华。老皇帝尽其所能,为她添妆。锦绣在她的闺房之中,手里捏着宫里送来的长长嫁妆的礼单,一样一样的看过去,内心平静无波。
老皇帝和皇后的心思,她明白。保不住她,至少给她多些嫁妆,希望漠北部族的那些人,看在大燕的诚意的份上,能对她好一些。
然而怎么可能呢?她是他们的仇敌之女,她嫁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她并不难过,心中也无怨怼。
她父王常常跟她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应上报天子朝廷,下保黎民百姓。此生,才不算白来一场。
她爹,战死沙场,尸骨未存。也算是实现了,他自己的誓言。而她,现在去和亲,也是一样的。用她的一生,去换取大燕黎民百姓的安宁,她愿意,她,不悔。
出嫁那天,铺天盖地红,分外刺眼。吹吹打打的喜乐在送嫁的人听来,除了吵闹刺耳,再无其他。
锦绣早早的打扮妥当,坐在她的闺房内,只待时辰一到,便要出门,从此告别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她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锦绣抬眼看去,却不是喜娘,而是皇后之女赵佑娴。
“大姐姐……”
赵佑娴怯生生的从门缝里露了个小脑袋,看着一身红的锦绣。
锦绣一看是赵佑娴,眼中顿时泛起一片柔情。
她很喜欢这个小公主,每每随着爹娘入宫的时候,她总喜欢逗着她玩。她生的极美,又有些迷糊,她喜欢她追在她的身后,叫她大姐姐。
可今天的这声大姐姐,却让她落下泪来。
“佑娴,过来。”
锦绣向她伸出手,赵佑娴迈着小短腿,向她跑来,扑在她鲜红的裙子上。
这满屋子的红色,有着赵佑娴不曾见过的艳丽,鲜艳而浓烈的,让她看的眼花。可是她却很喜欢,因为穿着这身红色的大姐姐,真是的好看极了。
“大姐姐,你真好看!”
赵佑娴奶声奶气的夸赞着,而她的夸赞却让锦绣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大姐姐,你怎么哭了?”
年幼的赵佑娴还不能理解,出嫁是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和亲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大姐姐现在好像很难过,难道出嫁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吗?
“不,姐姐是高兴。”
锦绣努力的扯出一抹笑容,可是赵佑娴却觉得她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看的她都难过了起来。
她眨巴眨巴眼睛,眼珠从眼睛里扑簌而下。
“佑娴……你怎么也哭了?”
锦绣看着赵佑娴无声的落泪,有些手忙脚乱,她赶忙掏出小帕为她擦拭眼泪。
“我看着大姐姐好像很难过,所以我也难过。大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嫁人?”
奶声奶气的童言,说出了锦绣心中绝对不能说的话。
父王的死,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仿佛要将她撕碎一般。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痛苦,抱着赵佑娴痛哭出声。
锦绣这么一哭,吓坏了赵佑娴,她大声的哭了起来。孩童的哭声惊动了在外面看守的侍女,她们惊慌不已的冲了进来,才发现赵佑娴正和待嫁的锦绣在一起抱头痛哭。
这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