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大窘,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顺手抹了一把脸,竟是满手的墨汁。原来梦里湿滑的蛇信子不是他物,正是蘸满墨水的毛笔。
“你……”我恼羞成怒地瞪向“始作俑者”,对方视我的怒气于无物,仍旧云淡风轻地握着朱笔在纸上批注。
等等!他手中的是朱笔,难道不是他故意画花我的脸?
再一看,桌上的毛笔不知何时掉在了椅子上,拉扯出一长条墨迹。
还好还好,如果是掉在地上,这笔毫就废了。到时还不知沈时偃会如何暴走呢……
无名火瞬间消散,我心里甜滋滋的,嘴角也忍不住翘起来。用生平最好的耐心将沈时偃的外袍认真叠好归置在椅子上,毛笔也归于原位之后,乖巧状向他行了个礼,告退:“小女子行为无状,冲撞了将军,请准我去梳洗一番再来伺候。”
“嗯。”沈时偃淡淡回应了一声,我如蒙大赦,面朝他倒退几步出了营帐,整个过程中他都着眼于军务,未曾分一丝注意力给我,但我心头就像揣了一只小雀,欢欣雀跃,甫一出营帐就迫不及待地飞了出去。
【客场视角】
沈惜月从部下处得知四哥特意送了桃木剑给慕轩习武,又将她带在身边,看似使唤实际百般照料,心中隐含不快。方才经过将军主账时又恰好看到慕轩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跳着走远。她粉面含春,发丝微乱,衣衫不整……沈惜月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薄怒顿生。
至于林慕轩,她头也不回地捧着脸往井边跑,压根没有注意到侧后方的沈惜月。
“……当真好手段。”这句话一出口,沈惜月自己都愣住了。他闭了闭眼,拳头握了又松,再睁开时已恢复往日清冷淡然的模样。刚刚,他口不择言了。自己明知慕轩的身份,也知他们二人男未婚、女未嫁,又有姻亲之缘,或许一见如故也未可知?这数月来,他们朝夕相处、出生入死,他早已摸清了林慕轩的脾性,自然知她不是见异思迁、水性杨花之人。可是,这心中隐而不发的怒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四哥若当真属意她,我乐见其成。”沈惜月低语道,足间点地,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和林慕轩正好相反的方向。
营帐内,沈时偃仍保持着林慕轩走时的动作,不用仔细观察,都能看到他嘴角轻轻勾起。传闻中久居深闺、城府深重的才女,原来是个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的路痴,进食的样子也不似那些闺秀般矫揉做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清秀有余,颇有灵气,胆识见地也不若寻常女子般拘泥骄矜,还受得了军旅之苦……留她在身边,倒是多了许多乐趣。不过,七弟对她似乎颇为关注——沈时偃轻轻一笑,方才七弟过来时气息涌动,想是情绪激烈,竟忘了屏息凝神,被耳力极佳的他全听了去。这个七弟自小聪慧异于常人,倒是少见他如此失控急躁的模样。
且说沈时偃自小长在边关,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极少回京也总有高门贵女攀附上来,他军功加身,又一向有距离感,久而久之便有了他不近女色的传闻。至于皇兄赐婚,就算是两国政治联姻,但若是未经他的首肯,皇兄断然不会硬塞给他。他为何会对素不相识的林慕轩给予常人没有的亲近待遇呢?原因只有沈时偃自己知道。
一年前,他奉命前往江南清剿流寇,四王爷一来,军威震天,打得流寇抱头鼠窜,他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匪患罢了,谁料回京复命时竟突遭刺杀。他一时不察伤及肋骨,休养了一个月方才痊愈。那一个月里,向来无梦的沈时偃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里,有个女子,同他亲近似恋人。她的音容笑貌每到夜里就清晰无比地浮现在脑海中,而梦中的他也像转了性子,时而温柔体贴,时而英勇坚毅,眼中只装得下那一位女子。那些恋人之间的亲昵画面自不必赘述,梦里出现最多的一幕,是她跪在奄奄一息的他身前,纤弱的手试图堵住他身上流血的窟窿又怕弄疼他,小心翼翼、泪眼模糊地求他不要死,不要丢下她一个人……可她的手那么小,哪里挡得住他生命的流逝呢?
他身上的血越流越多,她的白裙子都被浸透了,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只好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旁边的人来拉她,她不肯走,死死地抱着他的身体,似要与他融为一体、一同归去……
“别走,别走啊,你还没有娶我,没有带我去云南,没有看我穿上学士服的样子呢……求求你,求求你,老天啊,求求你,别带他走,求求你了,谁来救救他,救命啊……”
一滴清泪从沈时偃的眼角滑落,他睁开了眼,梦醒了,伸手抓到的,是一片寂静的虚空,他突然感到由衷的悲凉。梦里那个女孩破碎的嗓音言犹在耳,云南是哪里?应该是个很美的地方吧,他和她约好了,要一起去那里的……
沈时偃第一次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他下意识摸了摸心口,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有点羡慕梦里那个自己呢……那个女孩子哭成那样,一定是深爱着“自己”的人吧。如果,他沈时偃突然死去,这世间再也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有人会伤心吗?会吧,皇兄会失去亲近的手足,他的部下会为他倒一碗祭酒,爱戴他的百姓们会十里长街哭送他的灵柩……他自小丧母,在宫中的日子里屡次三番遭遇暗害,离了那吃人的皇宫才得片刻喘息。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是皇兄手中的一把剑,进可杀人,退可护主,保家卫国、忠君护主已经占据了他的大部分人生。
他摸了摸脸,仿佛能感受到那双素手贴在脸颊上的余温。良久,他苦笑一声。窗外,更深露重,夜已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