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是非情亦在,易上虎背难下来。
多情自古伤离别,道是无情却有情。
方恨别时暂不归,此尽了生悔断肠!
这一切还要从玉轻然从泽川回到信凉后见到墨云箫的第一面说起。
那时是腊月初八,距离金銮殿拒婚一事已过一月。
正午时分,玉轻然跟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待在公主府闺阁,阿月为她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糯米腊八粥。
喝至小半碗,忽听屋外有一轻步落地声,接二连三便是无穷无尽的刀剑冷硬碰撞。
枝头残雪被全数惊掉,梅香四溢间,那个水墨间自成风景的挺拔身影于漫天飞舞的寒梅中执剑而立。他周围涌出的暗守越聚越多,渐渐成盘踞状将他团团围困。
玉轻然打开月絮阁的门,看见的便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同他四目交视,不作任何犹豫,淡声对一众暗守的头目下达命令,“带人退下。”
暗守领头带刀思虑,最终还是依言撤退。
一时半刻,月絮阁门前空荡荡的,红与白的花雨交杂在二人中间,是冷与暖在心中交替。
墨云箫形单影只的身影刺痛了玉轻然的双眼,玉轻然快步下阶,伸出冒热气的手掌,包裹住他在寒天雪地中冻红的手,一步一步拉他进屋。
墨云箫紧随玉轻然身后,任她牵着,一言不发跟她进入月絮阁。
这是墨云箫第一次踏入玉轻然身为柳霜时居住的地方,院落飞花无数,屋内陈设雅观。
两个人坐在暖炉旁,玉轻然一边替墨云箫暖手,一边追随他的目光看去,见他正在大致扫视屋内陈设。
玉轻然温声笑问:“是不是和你的风格很像?”
墨云箫转回头看玉轻然,目光移到她那双不辞辛苦为他揉搓哈气的小手上,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玉轻然讶问:“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布置?”
墨云箫微笑说:“知道。”
墨云箫与玉轻然之间,没有不信任的质问,没有闹别扭的争吵,没有刀剑相向的杀戮。
他仍然流露着涓涓细流的温暖爱意,她依旧尽自己所能关心照顾他。
身体很冷,心却暖和。
两人绕了很久,从炉旁绕到餐桌旁,才渐渐步入主题。
墨云箫问玉轻然:“信凉是不是封锁了消息?”
“是。”玉轻然诚实作答。
墨云箫接着问出最重要的疑问:“你答应联姻是怎么回事?”
玉轻然的眼睛有一瞬迟钝,顺手拿过汤碗,为墨云箫舀了一碗热乎乎的糯米腊八粥,递到他面前,“今日腊八,喝碗粥。”
墨云箫一丝不苟地直视玉轻然,不动勺。
玉轻然看着他道:“喝完我就告诉你。”
墨云箫开始动勺,不紧不慢地喝起。
玉轻然也跟着继续喝了几口,她比墨云箫先喝完,擦嘴罢勺后,又牵起嘴角问他:“你的伤都痊愈了?”
墨云箫一边喝粥,一边不假思索地“嗯”声作答。
玉轻然恍惚想起什么,又道:“小越说会去找你道歉。”
墨云箫拿勺的动作一顿,“他原谅你了吗?”
玉轻然鼻息轻叹,笑容有点僵,“还没有。”
喝尽最后一口,墨云箫放下瓷勺,清声强调:“告诉他,我用不着,什么时候他愿意接受你这个姐姐,再叫他来找我。”
玉轻然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心头却是酸酸的。
墨云箫一改清冷神色,柔和看向玉轻然,鼓励她告诉他真相,“说吧,联姻的事,我听着。”
萦绕在其中的,只剩下荒唐、可笑与悲凉。墨云箫给予玉轻然化不开的温柔,玉轻然却只能回赠他窒息的冰雪。
玉轻然站起,嘴角没有了任何弧度,冷冰冰吐口,“我们分开吧。”
墨云箫神色当即怔住,好半天才找回唇边的言语。他陪同玉轻然一起站立,对她说出的话百思不得解,“这是你的真心话?”
玉轻然背转身冷下心交代道:“真不真心有什么区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想做不肖子孙,就必须遵从。”
墨云箫不以为然,盯着玉轻然的消瘦许多的背影,凤眸神色错综复杂,“这个借口拙劣,你都无法说服自己,又怎能说服我?”
玉轻然收敛情绪,漠然道:“墨云箫,喜欢和婚姻是两码事,我是说过我想让你娶我,但事实上却很不明智。阿爹说的是对的,不光是我们的未来白雾弥漫,就连你的过去我都看不清晰。你不感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两个世界的人,距离再近,中间始终隔着一堵墙。时光跨越不了,空间穿梭不了,人心连不到一起。
墨云箫缓神片刻,没有发疯发怒,只是不可思议地反问玉轻然:“你和寒岐轩,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玉轻然背对着墨云箫,肩膀都在微颤,却还是违心回答:“是。”
时光倒回玉轻然是辰族雨令风琴然的模样。
玉轻然想起,那时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墨云箫,问她心中是不是觉得寒岐轩比他更好更值得她去相濡与共?
墨云箫记得,那时假意同司神联盟的玉轻然,也是这般违心又肯定地说出这个伤人伤己的字。
问题相似,回答也相同,但真假心知肚明。
玉轻然糊弄不了墨云箫,墨云箫也欺骗不了玉轻然。
最后,玉轻然悄无声息流了泪,墨云箫混着悲与凉一点点笑出声。
他留下一句话:“玉轻然,我一个字都不信。”
知道墨云箫消失了踪影,玉轻然才敢回首。双掌不久前刚愈合的血痂又被掐开攥入,血与肉再度模糊。
玉轻然在心里悄声问:能不能,不要这样?
可事实给予她的却是无情无义的枷锁,活得虚假,过得疲乏,像身处茫茫苦海,罪恶永无休止。
玉轻然坐在墨云箫刚刚落座的地方,颤手拿起他用过的勺碗,重新乘了一碗糯米腊八粥,边喝边泪目。
是痛,也是欢乐。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多雪,继泽川大雪之后,信凉也飘起了雪花。
阿月匆匆跑进门,顾不得拍身上落雪,气喘吁吁地说:“公主,奴婢听阿姐那边说墨少主单枪匹马直奔帝师府,您要不要去看看?”
玉轻然问:“可有动手?”
阿月说不曾,但又吱吱咕咕道:“阿姐说,墨少主是在帝师书房门前长跪不起。”
玉轻然窝在袖里的拳头又紧了几分,点头示意知晓。
阿月有些欣喜,又有些难受,小心翼翼问玉轻然:“是……是为了公主吗?”
玉轻然再次点头。
阿月观了眼外面天色,天气阴沉,风雪很大。信凉地处冷带,在这冰冻三尺的地界,人的肉身根本不可能抵挡住这刺骨的冷冽。
阿月纠结道:“公主真的不要出去看看墨少主?”
玉轻然不说话,独自撑伞在月絮阁门前伫立,神情呆滞,许久不动。
阿月给玉轻然披好貂裘,打好系带,见她总是在门口站着吹冷风,自己也冷到打哆嗦,又开口劝道:“公主……不然还是进屋吧,屋里暖和。”
玉轻然如梦初醒,瞳孔一瞬聚焦,像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忽而大步走下阶。
躲在暗处的暗守纷纷出动阻拦她的脚步,却被玉轻然运灵通通震飞。
暗守头目咳出血,追出去高声道:“公主,三月期未满,没有陛下旨意和帝师命令,您不得外出!”
阿月眼疾手快拽住他,一骨碌把人扑倒在地,冲远方公主的背影大声喊:“公主快走,这里交给奴婢!”
暗守的警告,玉轻然恍若未闻;阿月的人情,她在心里记下了。
顶着偌大的风雪,玉轻然一手合伞,一手扬起长鞭,策马而去。
街道旁的百姓望见身前一匹骏马飞驰而过,隐约看到马匹上那袭紫衣身影,纷纷惊了双眼。
三三两两的人议论纷纷。
有人疑问:“那个人……是柳霜公主?”
有人赞同:“好像是诶!”
有人反嘲:“紫烟觅云锦,不是柳霜公主又是谁?”
有人皱眉:“柳霜公主不是被禁足在公主府三月吗?”
有人气馁:“抗旨不遵,违背礼德,公主当真不是原先的公主了。”
玉轻然驾马听得清楚,一门心思扑在去帝师府的路上,没心情理会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