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是万物勃发、欣欣向荣的时节。
然而,当陈政一行人一路北行,自打进入赵国境内,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派衰败景象。
农田里的作物都已被连根拔起,在田间偶见的水井也已被乱石封填。
沿途的村庄只剩下了残垣断壁,除了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时断时续的老妇的啼哭声,再无任何人间的气息。村边的小河旁,已听不到洗衣的妇人们的欢声笑语,林间的大树下,也没有了顽劣的孩童们嬉戏打闹的光影画面。
几只乌鸦时而在半空中闪过,“呱呱”的叫声反使得天地间更加空旷和寂寥。
一条脏兮兮的黄狗耷拉着脑袋,不知背负着怎样沉重和不堪回首的心事,偶尔停下脚步用凝滞的眼神短暂回望一下,便又沮丧地、漫无目的地低头前行。
本该是炊烟袅袅、生机盎然的人间世界,此时却变得一片萧瑟,教人心生悲凉之感。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每个人哭着来到世上,便知道这一生要经受世上无数的诱惑和考验,原本空空如也的脑子里渐渐有了各种欲望,种种烦恼和痛苦也就接踵而至、纠缠不清。人的烦恼和痛苦,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需要一生的时间去修炼和完成。
天地创化万物,然而站在食物链顶端,自认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却被底端的欲望牵引着,妄图改变这个世界,把世界改变成各自想象中的样子。人类自认为的世界每前进一步,这个世界便距离灭亡更近了一步。世上一切事物变得更加精密和复杂时,回归原点的那一刻便朝夕将至。人类愈加多样化和无休止的欲望,正一步步将这个赖以生存的星球轮回遍地焦土的时空奇点。
一代又一代的生民们,在一茬又一茬的大王们的挥剑一指下,披上了铠甲,握紧了长矛,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过后,你杀死了我,我杀死了他,他杀死了你,直到杀得哀鸿遍野,父母没有了儿子,妻子没有了丈夫,儿女没有了父亲…,世间无非又多了些散落田野的白骨,那几个王们彼此喝几场酒,握几下手,表演几次亲如兄弟的热烈拥抱,下一场厮杀又将在那些为了改变命运而又互不相识的人与人之间惨烈呈现。
为了夺取地图上或眺望中的阵地和城池,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仅仅是一组苍白的数字。
继续北行,才依稀有了零零落落的人的影子。
在距离邯郸城约十数里的一个破败的驿馆门外,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肩上挎着包袱,正在长吁短叹、神色惨淡的低声交谈。
徐福走上前去拱手施礼,片刻询问之后,快步回到了陈政等人面前。
原来,那几人都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从他们口中得知,号称门客三千的战国大V赵胜此时已身染重疾、病入膏肓,不日便将撒手人寰。面对秦国即将大兵压境,在邯郸城中白吃白喝的日子也将走到尽头,于是乎,这些个还包括很多个门客们便决定作鸟兽散,卷起赵胜平日里赏赐的小费,以及打着赵胜的旗号坑蒙拐骗来的财物,各自计划着下一个混吃混喝的所在。
平原君赵胜身染重疾?陈政疑惑地看看李牧,上次见面时那位平原哥还谈笑风生,怎么会呢?
李牧也是不明就里的一脸茫然。
倒是邹衍呵呵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等到了邯郸,自然可见分晓。”
谁知越往邯郸城方向走,路上遇到的三三两两的门客们说得越邪乎,开始时还说赵胜尚有一口气在,接着便听到赵胜已经神志昏迷多日,然后又听到了大平原已经故人西辞黄鹤去,赵王为了不动摇赵国人抵御秦国的信心,特意对外封锁消息、秘不发丧。沿途所遇的门客都是用手捂着嘴角,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临别之际都不忘嘱咐一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陈政看着那些门客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愈加疑惑起来,好像赵胜此时还命不该绝呢?!
到了邯郸城外,远远看到城门四周聚集着众多百姓,在守城兵士凶神恶煞的呵斥下,百姓们犹如驯服顺从的绵羊,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乞盼和胆怯。一些年幼的孩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饥饿,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着,连啼哭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嘶嘶哑哑、柔弱无力。
陈政望着眼前数不清的可怜百姓,沉重的心情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李牧哀叹一声解释道:“秦军即将杀到邯郸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赵王下令,邯郸城外百里之内的屋舍和庄稼都要悉数损毁,百姓一律驱赶进邯郸城中。将来秦军围城之时,城外不能留给秦军任何可用之物和可用之人。”
徐福不解道:“那为何还有这么多百姓进不了城?”
巴清愤然道:“赵王这个龙门阵摆得好不公平,如今城里虽是人满为患,进得城去的百姓投亲滴投亲,靠友滴靠友,有钱滴也都有了地方去住,可怜这些个百姓,无亲无故,身上又没得钱,哪里还管得了他们的死活撒!”
陈政泛红的眼圈里已是密布着血丝。
经过李牧的一番交涉,陈政一行人顺利进了邯郸城的南大门,进城之后的路线直指平原君府。果然,邯郸城内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交织着焦虑不安的气息,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躺卧在街巷的角落里,耳边时而传来咒骂声和驱赶声,还有怯怯的乞讨声。
城中的每一座院落和每一处屋檐下,都仿佛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人们的心中已没有了沉着和耐心,更没有了从容和淡定,每一个原本细微且平常的声响都被有意无意地放大了若干分贝,稍不留神擦出的火花,便会将周边的空气燃爆,魔鬼的魅影随时随地附着在人们的身上。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前路的悲观,使每一个身处城中的人的心头都紧张起来,这种极具传染性的紧张进而无限加深了人们的恐惧和悲观。
辗转来到平原君府,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兵士把守着紧闭的大门。
陈政顾不得许多,大步流星向大门奔去。
此时的陈政虽然穿着一身贵公子的衣装,可面颊上的不修边际还是瞬间激起了兵士们的反应。
“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找死!”
七八个兵士挡在陈政面前,纷纷亮出了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