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郊一处偏僻的驿馆。
驿馆方圆五里之内,不见一户人家。
从驿馆破旧的门楣,以及院墙上下肆意而生的杂草不难看出,此处生意惨淡、鲜有人问津。
此时,驿馆大门紧闭,且挂着一块标示歇业的牌子。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小鸟震动着翅膀,飞落在驿馆后院的一棵树上,时而蹦跳于树枝间,时而叨落一片发黄的树叶,时而展开一侧的翅膀、弯曲短小的脖颈,用尖尖的鸟喙整理一下光滑舒展的羽翼。
旁边的树杈间,交织着几根细细的蛛丝,一只刚刚独立生存的小蜘蛛笨拙的吐出一根蛛丝缓缓下落,心中期冀着辛苦劳作后的收获。
一阵微风吹来,树冠沙沙作响,几片树叶怀着对阳光雨露的无限怀念和对短暂生命的无限惆怅飘飘落下,树的生命仍将延续,对于它们而言,从生到老的轮回已临近撞击地面的尾声。
树下,几只黑色的蚂蚁正拼尽全力拖动着一只鸣蝉的躯壳。距此不远的蚁穴中,数不清的白色幼蚁刚刚降生,等到它们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或许会一眼爱上这个色彩斑斓的美好世界,或许会顷刻接受这与生俱来、无法变更的宿命,或许会对自己生而为蚁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荣耀,即使这个世界时常充满凶险和残酷,即使很多生来便注定了一生辛苦劳作,即使很多生来就要为捍卫种群的生存空间而张开獠牙、拼死抗争。
世间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谈不上谁高尚、谁卑下,谁高贵、谁卑微,谁高雅、谁卑劣。
所有生命都是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看到并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宿命,并努力地活着。
人与其它动物最大的相同点是无法选择生在何时何地、又生而为何;最大的不同点是,出生后的人有更多选择,选择活成个什么样子。
人活成的真正的样子,与财富、地位和外表无关。那些凭着老爹给的几个臭钱招摇过市、向上摇着尾巴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恨不得把金子磨成粉涂抹在身上的人,活得自己没了样子,还总是嘲笑别人不成样子。天之过?人之祸?
天地间有一面映照灵魂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也无处遁形。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广告牌上被吹捧和标榜的美让人朝思暮想、趋之若鹜,多少张脸在手术刀下变得面目全非,多少美的被说成了丑的,多少丑的被说成了美的,直到美和丑都消失不见,混为一谈。当沽名钓誉和为了更多索取的施舍成为善的表现方式,多少所谓的善在聚光灯下戴着面具、装哭假笑,一个个来去匆匆,匆匆来去。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如果人们的眼睛和耳朵里充斥着升官发财娶老婆的励志故事,充斥着不知靠着如何手段和途径走进镜头、搔首弄姿的粉墨身影,充斥着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和认了干爹、找了富婆一步登天的人间传说,充斥着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充斥着普通百姓、寻常人家想象不到的富贵奢华,人心,就会像躁动不安的一锅沸水,升腾起弥漫开来的相互鄙夷、彼此仇视的蒸蒸戾气。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灯红酒绿的地方最容易迷失方向,纸醉金迷的地方最容易迷失自我;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是一个个迷路的灵魂。喝一口水,面前都是琳琅满目的酸甜苦辣,教人无从取舍;吃一口饭,面前都是层层叠叠的山珍海味,普天之下只有不敢想、没有不敢吃的东西;争奇斗艳的衣妆里包裹着多少转瞬即逝的繁华一梦;美酒佳酿将多少人送入了醒不来的梦乡;价值连城的宝物目睹过多少故人欣喜若狂;通话工具成了目不转睛、全神贯注、须臾不能离手的伴侣;代步工具在炫富的轰鸣声中,蕴含着几分仇怨,几度哀鸣。
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不能做的事情越多,那些胆大妄为、投机取巧、心存侥幸、自作聪明的人就越多,做不能做的事情的人就越多。天下总不乏敢吃螃蟹的人。前面有人吃死了,另有人站出来说,那是他不会吃,死了活该,我比他更聪明、更会吃,我吃了就没事;前面的人吃了竟然没事,跟着吃就成了一种风尚,大家一拥而上,谁不吃就成了公认的傻子,能吃多少成了显摆能耐大小的一种展示,吃得多的人羡慕攀比吃得更多的人、鄙夷打压吃得少的人,吃到最后,撑死了几个胆大的,饿死了众多胆小的。比翻墙入室的窃贼更可恶的是,那些让你不得不掏空腰包、拱手相送的人。
树上的蜘蛛和树下的蚂蚁还在为了活下去而忙碌,忽然,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
停留树枝的小鸟吓得跌落半空,又于半空中调整身姿、疾飞而去,只留下一片白色的绒毛。
那片绒毛随着微风悠悠荡荡、时起时落,缓缓地从两个相对而立的大汉之间飘过…
院子当中,两个大汉各自手持一把锄头,交替着在地面上凿出一个土坑。
又一个大汉手中拎着一人的后脖领,将那人一把扔在了土坑的旁边。
在地面的一次次震动中,土坑越挖越深。
趴伏在土坑旁的那人,披头散发,反绑着双手,蒙着一只眼睛,嘴里塞着布条,身子瑟瑟发抖中,睁着的一只眼睛流露出极度的恐惧。
这位,便是曾经风光无限的赵郝大人。
世上有无数看不见的大坑和小坑,有人乐此不疲挖着,有人前赴后继跳着。挖坑的人同时也在跳进另外的坑里,跳进坑里的人同时也在给另外的人挖着坑。究竟谁坑了谁,说不清楚。
除了跳进去的坑,还有被推进去的坑。
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长方形的土坑,渐渐现出了雏形。
土坑旁的赵郝,一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似乎那颗眼球就要冲破眼眶爆射而出。极尽全力扭动的身躯,以及自肺腑发出的“呜呜呜”的闷吼,在临近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很无助,很苍白。
果不其然,当土坑挖好后,挖坑的两个大汉跳到坑外,向另一个大汉招呼一声。
另一个大汉将赵郝嘴里的布条取出,用浓重的蜀郡口音问了一句:“死之前儿,还有什么话儿要说?”
赵郝气喘道:“饶…,饶命!你…,你们要…,要什么我…,我都答…,答…,答应!”
“你说个铲铲!”
赵郝的身上挨了重重一脚,身体翻转着掉落坑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