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霓卷了布匹,拾掇着织机上的零碎线头,慢道:“少猷是个细心孩子,见不得妹妹吃苦,此番他上来,又提起了让你回精舍去读书,还有姐妹们陪伴,少姝啊,可想早点回去啊?”
“又提了?”少姝一听,凑近了紧紧抱住母亲腰身,“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少姝最待见和妈妈在一起。”
女儿这小甜话,打她牙牙学语就会说道了,思霓每每听来,心中如意都是有增无减,她嘘出口气,转身抱过乖女搂在怀中,眸光莹莹:“妈妈也最待见和少姝一起啊,这几年山居,害你吃苦了。”
(待见,在当地方言中,有喜欢,喜爱的意思。)
“有妈妈陪着,哪里吃苦了?!”少姝绝不同意。
思霓喃喃道:“傻闺女,是你陪着妈妈才真。”
少姝腻在母亲的怀抱中,哼哈撒娇。
思霓常对女儿说,人脱口而出的话语是有力量的,千万要善心善言,对少姝来说,能逗引母亲大人开怀的言语,便是善言。
“好了,都快成大姑娘了还这么缠人,”思霓点点女儿鼻头,“来我起身,把布料收拾了去。”
“我来收拾!”少妹欢快跳起,一手卷起母亲整理好的布匹,一手探过盏烛火,转身送往里屋。
从一角隧道式的门洞穿过去,里面是更深的一眼窑,母女俩用作存放她们的织绣品。
不一会儿,少姝轻快地转了出来,还透着些得意劲儿:“妈妈织的布,难怪人们都争着要哩!苎麻布做的夏袍吸汗,葛布做的头巾挺括,棉布裁的被面软和,纱巾薄如蝉翼,做件罩衣飘逸得很,”少姝挨个数来,还真是,不管什么样的织物都难不倒母亲,就连纹饰也与众不同,取材随意生动,花鸟鱼虫简直信手拈来,她忍不住晃着一只手,叹息起来,“唉,我这笨手什么时候能学会呢,这七夕到了非得好好乞巧才成。”
“瞧你,又来了不是,做什么要如此心急?”思霓牵过女儿的小小手,在掌心里细细揉搓,“想要精巧呢,最好的办法还是‘日日功’,任何功夫,都是靠每天做那么一点点,日积月累攒出来的,急躁是修习的大忌,人一急了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妈妈只愿你心胸晴明如月,时时自得其乐。”
“这样,”少姝一双丫髻斜飞起来,福至心灵,“照这么说,像妈妈织布、舅舅行医、山中匠人或制香或烧陶的——你们在修习这些技艺时,也有自得其乐的趣味吗?”
“没错,”面对女儿的通慧,思霓颇感欣慰,“你刚才纺线时,有什么异样的体悟?”
“也没什么特别啊,就是在纺线而已,好像没怎么心急,”少姝眨眨眼,“也没想着别的事。”
“是啊,人不急才能有静气,胸中那股气才能饱满、均匀、绵长,发现了么?你这样纺的线都不会轻易断掉。今后也要记得,凡你爱做的,可尽兴去做,但是记得要慢慢来,多体悟,便会真正有所得益了。”
“好好好,慢来慢来,吃饭要细嚼慢咽,走路要眼观八方,读书也要循序渐进……”少姝点头如捣蒜,顽皮地背诵起老母常谈,“对了妈妈,咱们乞巧用的七孔针,还有供献的面点果子那就明天再准备了?”
听这口气,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
“东西早都现成了,面点么,你秀英婶婶前几天捎了些来,管够,”思霓笑,“快别瞎张罗了,早点回房歇息去吧。”
少姝从起居室出来,在院子里轻步溜达一圈,关照了琪琪好睡着,又特意留神查看一遍院门,方折回卧房。
起居室东面是思霓的卧房,两间相通,西厢有一眼小窑,是少姝的房间,她进屋关上门,三两下爬到炕上,拉出靠在墙边的小木桌,就着月光点好烛火,从被角下面摸出本书来。
精力旺盛是少年人最大的好处,入夜了,看着摊开的书卷,少姝正觉心花怒放,如果现在就躺背窝里找去瞌睡虫,那多没意思,她会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儿的。她抿了嘴角,不时陶醉地歪着脑袋,手下翻动着显然有些破旧的书册,少姝喜欢听它粗厚纸张摩动时发出的簌簌声,喜欢它模糊到色彩已然难辨的书封,喜欢它随处大小不一的“补丁块”,当然,最爱的,还是书页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趣昆神兽,仿佛故人一样,它们与她已缔结了一种别有会心的情谊,少姝这本极其珍爱的《山海经》,是父亲送她的第一本书。
小鹿骐骐在窗下的窝内已酣然入睡,幽然小窗里,与青灯黄卷相伴的少女,依然目光炯炯,在书页上或疾或缓的游走,这个时候,淙淙流淌的鸑鷟泉也都失去了声响,神秘夜色笼罩下,少女已去到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