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了。
那男子终于仰首,发觉了郭家兄妹,好像刚从陶醉的梦中幡然醒转来,惊诧之色像浮云般在他脸上迅疾而逝,这是个多么深沉内敛的人,与方断的张扬琴音有极大的反差。
“万望先生见谅,我等兄妹唐突失礼了。”子猷目色透着几分惶恐,紧着上前两步行揖拜见,同那男子赔礼。
“不妨不妨,在下信步而来,随意到此,一时间弄弦忘情了,请教足下高姓,可是本地人氏?”男子起身回礼,说话时,带着浓厚的豫州口音。
上巳节这天,滞留界休的外乡人也偶有上山来凑热闹的。
子猷忙道:“在下华岩馆郭子猷。”
“华岩馆——”男子湛亮的眸色轻动,又问:“如此说来,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后人?在下昨日造访府上,已拜望过郭如暤老先生,叨扰良久,据老先生所言,子侄们俱已随贤侄踏青出游。未料今日邂逅于此,看来山水自有逢期,在下与林宗后人还是有缘。”
“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子猷点头承认,益发温文谦和,“与先生此会终无错失,我等后辈荣幸已极!”
那男子一拱手:“党锢之后更尚清谈,渐由‘任用清议’流变成为‘名理玄论’,发端于有道先生,先生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凡士人无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隐不违亲”句:出自《后汉书 郭太传》。)
该男子所引,是汝南名士范滂的对郭林宗的评价,意为郭隐居时不违逆父母祖辈,出世时忠贞而不矫情绝俗,天子不得以他为臣,诸侯不得以他为友——是对其旷世人格极高的赞誉。
子献实在按捺不住:“敢问先生尊姓……”
“子献,”子猷使个眼色,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遂向男子引见诸位弟妹,“叔夜先生,这几位均是我郭门子弟,来,你们还不快快见礼。”
大家赶忙依言施礼。
“什么,叔夜先生,”唯有子献目光一滞,短暂呢喃过后,声线陡然尖细起来,兼带几分磕巴,试图再度确认,“依哥哥之言……咱们面前的这位,莫非便是——中散大夫嵇先生?!”
“哈哈,散官闲职耳,不足置之齿牙间,在下山阳嵇康。”嵇康着实有些意外,“初来乍到,子猷贤侄如何识得鄙人哪?”
“不敢有瞒先生,昔年学生曾于太学就读,一日,有幸赶上了先生与诸位博士玄谈。雅会盛况空前,至今历历在目。在玄谈将尽之时,先生轻抚一曲‘广陵散’,从此如丝如缕萦绕于心,铭诸肺腑终生难忘,方才入耳片断,我便晓得是先生到此了。”
(太学:是自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博士是太学中教师的称谓,东汉时期的太学明确规定满学制为八年。)
“原来如此。”众弟妹这才恍然大悟。
“太学呵……”嵇康深眸隐晦,透出掺杂了怀念和向往的复杂情思,让人觉得那是他颇为看重的地方,“高论玄理云集,奇哉!异哉!在那里,只要坦诚自己的所求所疑,她均愿极尽耐心地为你解答,只不过,多少孜孜不倦的学子,是在离开之后,方能醒悟到她的慷慨赐与。”
毫无疑问,子猷对这番话感同深受,他钦佩地连番称是。
“彼时,令尊较康先入读数年,风采难忘,故而才至界休,忙去上门拜会。”嵇康言语中,饱含敬重的语气,让郭家子弟益增亲近。
大伯父居然与中散大夫同学受业,还彼此相识?意识到这一点的子献,骇觉自己和嵇康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刹那间,白净的面皮由于急速亢奋而红潮浮动。
不妨,少妍趋近,同他咬起了耳朵: “要我说,这位叔先生的大名,向来是如雷贯耳的,且看那俊朗丰神,实属少有,”少妍忍不住,在子献耳边嘀咕开来,“可是,奇哉怪也,他平日里也似这般土木形骸,边幅不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