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算是看出了几分端倪:少妍识人的切入点,始终耽于形貌衣饰,有时近乎于吹毛求疵,敏锐察觉到子献面色已改,想递个眼色给她犹赶不及了。
如不是自家姐妹,听到此刻,子献流露出的怨怼之色想必会更显难看,开口的腔调,虽说忍足了性子,亦不自觉的硬梆梆:“这话当真糊涂,足见你目力短浅,不明所以,先生他恰因如此萧萧肃肃,才堪为龙章凤姿、实至名归的风流放达之士!”
说罢,飞来一记冷冽眼神,又大力扯过子默,时不可待似的,大踏步走开,直奔嵇康子猷身畔而去。
子献好一通的语带锋芒,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从今往后,绝不能接受旁人对他心上尊神再发微词。
少妍也不傻,当即了然,她冲着兄弟们的背影,忿忿然吐了吐舌头,方面色稍霁。
兄姐之间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少姝瞠目结舌,她亦无从置喙,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少妍蹙弄着两弯柳叶黛眉,见少姝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视线,转而向少婵抱怨开了:“啧啧,姐姐你给评评理,子献这是哪门子倔劲儿,不过问问他而已,何至于如此抢白我?”
少婵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又仿佛心思全然不在主持公道上面,她笑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妹妹们,往日便闻,河内名士山巨源先生与叔夜先生交谊深厚,你们可知,他究竟是怎生称道这位挚友的?”
“愿闻其详。”少姝双手热切地搭在姐姐胳膊上,少嫆也紧随其后,满脸新奇地凑拢过来。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略事停顿之后,少婵小心收回她腼腆的目光,再度压低了声音,“此际此地,先生近在眼前了,才知‘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呵,伟岸傲然如挺拔孤松,信然!”
(叔夜之为人也:出自《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之“风姿特秀美嵇康”。)
少嫆连声价附和道:“是啊,小妹今日算长见识了。”
“嗯,这才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少姝颔首,不单单是为山公那至美如诗的措辞,更令她留神在意的,是少婵在转述时,眸子里闪耀而过的溢彩流光。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才配得上这瞭望星辰般的注目?
不由地,少姝再度侧头过去,微微眯缝了眼,怀着越发敬重兼探究的心情,审视与兄弟们相谈甚欢的叔夜先生。
说实话,一副好皮囊,属实会引得旁人移不开眼,但终归是暂时的;而人的气度却更是“要命”,它分毫不能伪饰,雅俗高下,一目了然,那些恬淡超脱之人,内在的学养修为会历久弥深,并悠然散发,仿佛春光下舒展自如的花木,是鲜活的、灵动的、难以描述的,他们不发片语,亦可惊艳四围。
思量中,少姝做出了判断,叔夜先生应当是两者兼备的,或者确切的说,当为后者居多。然则,对先生而言,这些从旧识到新知的爱戴趋附之忱,所为何来?像少婵姐姐,在郭宅深闺中长成的少女,亦对其称颂有加,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这边厢,嵇康那灿灿如电的目光又移向了郭家的几位姑娘,他捏动手中的蚕丝弦头:“方才,听得有位贤侄对康所操琴曲作评恰切,未知是哪一位?”
“叔夜先生所问是我这个妹妹,名唤少姝的。”子献忙又蹦出来,献宝般地指了指少姝。
嵇康凝目,但见一小小女子眼中带笑飘然上前,两朵丫髻,一袭青裙,绿鬓朱颜,耿耿不俗。
少姝落落大方再度施礼,心知机会难得,便开口一舒胸中疑窦:“先生,少姝犹自迷惑,我家兄长既已称先生曲目名为‘广陵散’,先生又说我作评恰切,或者‘广陵散’与‘聂政曲’一脉相承,还乞不吝赐教?”
“诸多古曲中,‘聂政刺韩傀’乃首屈一指的慷慨之音,看来亦颇得少姝姑娘之心,只是你如此年幼,却是难得。”嵇康答非所问,“因了种种缘故,这本古曲渐已鲜为人知,遑论能在闺闱之内得遇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