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默所提,不失为一个妙法!”嵇康答得模棱两可,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安排”起来了。
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
“这么快就忘了,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别人就不能有别的无用之用么?”少嫆笑嘻嘻,“先生你瞧,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先生你兴许只是为打铁而打铁罢了。”
听到此处,嵇康不禁失声大笑,开怀不已:“不错不错,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我竟不知,沉迷锻铁还有诸般好处!”
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说不好,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将如玉山之倾倒?
待静下来,嵇康终于慧黠地眨眨眼:“其实,闲暇时,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打造一应农具所需,亦赚获颇丰哦。”
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看来,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以作应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中散大夫,士林众望,长乐亭公主的附马,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
(长乐亭公主:简称“长乐亭主”,“亭”代表公主的级别,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之女,中散大夫嵇康之妻,太尉嵇绍之母。)
“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少姝慢慢地放下了玉壶,理一裙裾,淡然道出自己的了解,“在我看来,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极费力道不说,还很耗人精神。铁匠们,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一旦干起活来,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眼睑红肿,臂膊喷张,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我好生存疑,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或根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在乎身外如何,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甚为安乐。”嵇康抬闖,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
恰此时,少婵朱唇轻启,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轻声诵道:“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子献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为其解惑:“这是《论语 宪问》中的一段,孔夫子之意是,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次一等的,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点的,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再次一点的,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少嫆豁然开朗,“唔唔”连声领会,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
果然,嵇康欠身致谢道:“贤侄过誉了,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
“请教先生,此番来界休,是公务亦或云游?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子默问道,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
“人知我来游历河东,但迄今,犹未泄一丝行藏,尤其是对吕仲悌,”嵇康语带诙谐,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跟你们说啊,仲悌此人,每一相思,动辄便千里命驾,为他盛情感念之余,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
(河东:古代没有山西省,将黄河东边这一块统称为河东,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范围就是今天的山西省大部,汉朝时期沿用,到了东汉时期,河东郡隶属于司州。所以河东只是一个通俗的称法,也不严格等同于河东郡。)
(吕仲悌:吕安,字仲悌,兖州东平县人,即今山东省东平县。三国时期魏臣,冀州牧吕昭次子。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景元四年(263年),受到钟会诬陷,随同嵇康一同遇害。著作有文集二卷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