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今天天气不算好,一整天泛着灰蒙蒙的颜色,就连晚上也是无星无月,衬得一片暗蓝的天空孤寂得很。
他走在王府的青石板路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上次是作为谋害品红的嫌犯对象被抓进来,这次却是要来替人收尸。
替秋雨收尸。
秋月白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一夕之间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明明昨天还在跟秋雨说话,还在训斥他。结果过了一天突然有个陌生人上门来跟自己说,要帮他收尸?
秋月白盯着李非白的身影,眼神麻木冰冷。
想来是个玩笑罢,听说肃王和公主身边的那起子人都不大靠谱,尤其喜欢开玩笑…或者说肃王依旧在怀疑他跟品红一案有脱不开的干系,这才编了个幌子,为的就是让他进府。
他走过青石板路,跨上长长的廊桥,最后来到西苑。
西苑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那厅中有不少人影,或坐或立。
秋月白感觉身体中的心悸一阵强过一阵。
他还没有如此不安过。
秋月白一脚迈进厅里,还未向主位上的肃王行礼,便见他伸出一指指向旁边的榻上。
榻上的小几被撤了下去,如今平躺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人。
看到那和秋雨相仿的身量,秋月白的脑子里就像轰雷山雪崩,坍塌之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慢慢走过去,低头看着榻上的人。
是秋雨没错了。
那件灰扑扑的袄子还是昨日里穿着的,秋月白当时训斥他的时候还在想秋雨也太奇怪了,明明眼下大家手头都宽裕起来,秋雨仍穿着这件当初来时自己借给他后就再也没有要回了旧袄。
他低头看着秋雨,感觉少年的脸上还有一丝丝血色。
他伸手试了一下鼻息。
没有。
他冰凉的手探上了秋雨同样冰冷的手腕,想摸一摸有没有脉搏。
还是没有。
气息可以屏,腋下夹个东西也可以让人的脉搏消失。
他探上秋雨的胸口。
心跳总是无法掩饰的吧?
有些意外的是,秋雨的胸脯竟然意外地丰厚绵软。
只是多了个血窟窿。
秋月白彻底怔住了。
萧潋将碎星刀收好,站起身向外走。
经过李非白时,他顿了顿,低声道:“也是个可怜人,不要再刺激他了。”说罢便走出了房门。
李非白一肚子的火气渐渐被他这句话压了下来。
他抱胸坐在萧潋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怎么?觉得小爷是在骗你?”他冷笑道,“还是说你挺烦她的,烦到不愿意给她收尸?”
秋月白背对着他,没有讲话。
李非白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但是没办法,秋雨求到他跟前了,他又心软,只能按照人生前乞求的去做。
本来他挺敬佩杨四郎,连带着对秋月白的印象也不错。但是现在李非白十分讨厌他,厌恶他到了极致。
“不愿意的话那只能我们自个儿办了,给她找个席子裹上随便埋了。”李非白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计策的可行性,“不过,要埋在哪儿呢…”
“她是怎么死的?”
久未出声的秋月白突然间打断了他。
李非白自然而然地端起了旁边的茶,依然一脸嘲讽地说:“还能怎么死的?自然是为你那把碎星刀死的。”
掀开茶盖正要喝,猛然瞥见茶已经被喝了一半,想起刚刚萧潋坐在这,应当是他喝过的。
“晦气!”李非白将茶碗放回桌上。
秋月白转身转得异常艰难。
“碎星刀?”
李非白又摸了另一杯茶,掀开茶盖仔细检查一番,见没有被人碰过,这才放心地喝了两口。
“她为碎星刀而来,却是为你留在了戏班子。”李非白咂摸了两下嘴里的茶叶,“piu”地一下吐在了地上,继续说道,“碎星刀本就是她家祖传的刀,南阳王魏迦陵看上蔷薇刀法,也看上了这把刀,逼着她去拿刀帮他杀人。她不肯,魏迦陵就拿你的性命威胁,这姑娘没有办法,就退而求其次,当人面演示了一遍刀法,被魏迦陵学了个七成。现在魏迦陵不满意,想要碎星刀,她一直拖着,实在拖不下去了,将碎星刀送到我们这,求我们护着你们戏班子,自己一个人去见那魏迦陵。”
说到这,李非白才重新瞧过去。
“这姑娘瞧上你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秋月白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李非白说的那些话。
碎星刀…蔷薇刀法…魏迦陵…
怪不得,她窗户边的瓷瓶子里总是插着一朵蔷薇花,就连她给他系的结也像朵蔷薇花,有时见她在人流之中穿梭自如,还以为是肢体灵活的原因——蔷薇刀法的传人,身手本就不同于常人罢了。
怪不得她一直都是这么瘦小,再热的夏天也从来都是将衣领拉得高高的——她本就是个女孩儿,借着男子身份留在花家班而已。
秋月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若说愧疚,不知道愧疚缘何而起。可能是自己昨日训斥了她,也可能是怪自己往日过于忽略她,又或许是一些连他也不知道不愿意去深究的原因…
若说悲痛,倒没有十分悲痛的感觉。他是个戏子,为了能唱好某一段,早就将自己代入了戏中。他感受了太多戏中人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情绪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个角落了。
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总之就是复杂。
秋月白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自己的情绪。
他俯身将秋雨抱进怀里,固定好她以后,抬脚向门外迈去。
李非白盯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反而秋月白在跨过门槛时,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了。”
李非白望着渐渐消失的人影,心底亦是五味杂陈。手指不知不觉地又摸到了萧潋喝过的那杯茶,还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