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命啊——!”
“陛下!饶命啊!”
嬴政等陈慎之离开之后, 便继续批看文书,哪知道没过多一会子,便听到嘶声力竭的哀嚎声, 好像被扒了一层皮似的鬼叫, 也不知是谁在哭丧。
赵高趋步而来,为难的道:“陛下,狄县大夫在外求见。”
嬴政都未有抬头,仍旧批看着手中的文书, 道:“外面哭丧之人,是狄县的大夫?”
“正是,陛下。”赵高回答道:“回陛下,小臣方才去传诏令,狄县大夫听说陛下让他进贡大量的柘,登时……登时是如丧考妣,哭的不可自已,说是柘乃天降神物, 不可多得, 一时间无法进献这么多的神柘啊, 便来求见陛下了。陛下……您看?”
嬴政还是未有抬头,专心致志的批看着奏章, 很是无所谓的道:“让他天黑再来哭丧。”
“敬诺陛下……啊?”赵高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突然觉得不对味儿, 甚么叫做让狄县大夫天黑再来哭丧?
这天亮哭丧,与天黑哭丧,有甚么不同么?
赵高可不知道, 自然是有不同的, 且是大大的不同。
天亮哭丧, 便是在嬴政本尊面前哭丧,天一黑便不一样了,天黑之后,嬴政和陈慎之会对换身子,如此一来,嬴政的躯壳里住的便是陈慎之,狄县大夫天黑来哭丧,便是对着陈慎之哭丧,嬴政是眼不见心不烦。
嬴政“嗯?”了一声,道:“还需要朕说第二遍么?”
“不不,不需要,陛下!”赵高连声答应,道:“小臣这就去传禀。”
没一会子,幕府大帐外面儿便清闲了,狄县大夫想来是被赶回去了。
本已然是黄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月色爬上半空,正式进入黑夜。
陈慎之按照惯例,与嬴政对换身子,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嬴政过来找自己,心中有些奇怪。
难道今日嬴政不来“唠叨”了?每日对换,嬴政都放心不下,总是要来唠叨一通,这个不许,那个不让,还会让寺人搬来一堆的古书典籍送给陈慎之阅览,生怕他用自己个儿的身子做甚么出阁的事情。
今日好生奇怪……
陈慎之摸着下巴心想,难不成嬴政今日突然转了性子,对自己十足放心?这如何可能?
陈慎之正想着,突然惊天一声雷,有人在外面嚎哭不止。
“陛下!!陛下饶命啊——”
“陛下!陛下——”
陈慎之险些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主帐大门,正巧赵高走了进来,一脸为难:“陛下……狄县大夫又来了。”
又?
陈慎之抓到了重点字,又来了?看来早前来过一次。
不等陈慎之发问,赵高倒是好使的紧,又道:“陛下您让狄县大夫天黑再来……再来哭丧,这会子狄县大夫当真又来了。”
陈慎之恍然大悟,天黑再来?这怕是嬴政针对自己说的话,天亮嬴政的躯壳是他本尊,天黑变成了自己个儿,天黑再来哭丧,不就是让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么?怪不得今日嬴政不来唠叨,原来挖了坑在这里,等着自己跳呢。
陈慎之抬起手来揉了揉额角,也不知是不是嬴政这身子有头疾的缘故,当真听不得哭声,一听哭声便觉得头疾复发,烦躁难忍。
陈慎之端起威严的架子,道:“令他进来。”
“敬诺,陛下。”
很快,狄县大夫便跌跌撞撞的趋步进来,咕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叩头道:“陛下!!陛下饶命啊!”
陈慎之低头看着狄县大夫,好家伙,眼睛都给哭肿了,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陈慎之咳嗽了一声,道:“深夜哭号,所谓何事?”
“陛下……陛下!”狄县大夫哭诉道:“陛下您下令进贡神柘,可……可这神柘实乃可遇不可求啊!”
神……柘?
陈慎之思索了一下,是了,他口中的神柘,乃是甘蔗,这稀奇古怪的名讳,陈慎之险些听不懂。
狄县大夫仿佛一个大忽悠,道:“陛下有所不知,这神柘,乃是天外来物,稀罕的厉害,是老天爷的恩泽,一般根本寻不到,若是能寻到,也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株,这等珍惜罕见的珍宝,怎么能一下子寻来许多?若是多了,也不见得是珍宝了,所以……所以……”
“所以……”陈慎之轻笑一声:“你说了这么许多,便是找不到了?”
“这……”狄县大夫被陈慎之一言戳破,僵硬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说找不到,岂不是惹了陛下不快,若是说找得到……
陈慎之随便拿起案几上一本简牍,本想直接摔在地上,吓唬吓唬那狄县大夫,但一瞟之下,好家伙,是庄子的孤本!说不定还是真迹,对于陈慎之这种爱书之人,这要是扔了,便像是把一碗螺蛳粉生生砸在地上一般心疼。
陈慎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换了另外一卷简牍,定眼一看,也是了不得的古籍,扔不得扔不得。
于是陈慎之扎着手,在案几上寻找了许久,也没有开口说话。
陈慎之如今是陛下的模样,他不开口说话,狄县大夫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一时间主帐的空气都凝固了,吓得狄县大夫瑟瑟发抖,拿不住陛下到底是甚么意思。
陈慎之寻摸了一番,眼眸一亮,终于找到了砸了也不怎么碍事儿,且刚刚好的简牍。
可不就是章邯上禀的挖渠文书么?
嘭——
陈慎之高高举起,狠狠摔下,将简牍扔在狄县大夫面前,冷声道:“你当朕是三岁的孩童,甚么神柘不神柘?这柘生于南方,北方少见罢了,你竟用口舌糊弄于朕,真当朕没见过世面,是么?”
“陛、陛下饶命!”狄县大夫听到陛下发怒,已然吓得瑟瑟发抖,浑身打飐儿,定眼一看,摔在自己眼前的,分明是挖渠截道的文书,这难道是……难道是摔给自己看的?
这狄县大夫,往日里是田儋的手下,因着害怕嬴政的威严,所以才投靠了过来,突然看到挖渠的文书,心里能不慌么?
“陛下饶命啊!陛下……罪仆没、没有撒谎……”
“哦?”陈慎之演戏上瘾,冷笑道:“那是朕错了?”
“不不不!”狄县大夫道:“是罪仆……是罪仆眼界短浅!仔细一回想,柘的确是生于南方,并非甚么神物……”
狄县大夫的老家在南方,因着如今这个年代车马不方便运输,南方又多百濮之民,所以南北很不通畅,南北的作物也极少往来,这柘又不是大批量种植的,多半都是野生,所以北方人没见过甘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狄县大夫的老家便有甘蔗,他笃定嬴政等人都没见过甘蔗,便将甘蔗进献上来,还谎称贡品。这甘蔗虽然不是甚么壮阳神药,但是因着运输问题,很难进贡大批量,所以狄县大夫才百般推脱,哪知道最终作茧自缚啊!
陈慎之道:“并非神物,便是可以弄到大量的柘了?”
“是、是……”狄县大夫颤巍巍的道:“正、正如陛下所言。”
陈慎之轻笑一声,心说牵着不走打着后退,果然跟驴子一样,非要用鞭子来抽才肯走。
陈慎之道:“即使如此,快些去准备。”
“是,陛下……”狄县大夫不情不愿,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是了,”陈慎之又道:“运送柘之事,切忌不可劳民伤财,一切用度,必要卿自己解决,毕竟这是贡品,也并非朕逼着你进献的。”狄县大夫一听,险些直接“弱柳扶风”的晕过去,自己解决?真真儿是作茧自缚,本想讨好一番陛下的,哪知道竟然得不偿失,这若是自己解决,必然要花费大量的银钱,一想想便心肝儿肉疼!
肉疼归肉疼,总比掉脑袋要强得多,狄县大夫根本不敢反驳一声,心里想着,陛下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可怖怕人,眼下保命要紧!
“是是!罪仆知道了!”狄县大夫颤巍巍的道:“陛下仁心爱民,罪仆绝不会、绝不会劳民伤财一分,这也是罪仆对陛下您的忠心,自然要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很好。”陈慎之一笑,道:“时辰晚了,朕也不耽误你,快些去办,越快越好。”
“是……”狄县大夫吃力不讨好,霜打的茄子一般应声,随即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陈慎之完美填平了嬴政留下来的大坑,美滋滋的端起案几上的真迹,珍惜的反复摸了又摸,这才滚到榻上,斜靠着软榻,美滋滋的看书去了。
嬴政故意一晚上都没去寻陈慎之,他便是故意的,想知道陈慎之如何解决狄县大夫,毕竟说到底,想要大量甘蔗的人也是陈慎之本人。
第二日一大早,嬴政变回自己的躯壳,便听说了陈慎之昨夜的所作所为,三言两语将狄县大夫吓得魂飞魄散,简直是屁滚尿流。
嬴政低头一看,案几上缺了一卷简牍,本该放着简牍的地方,留下了一张精美的锦帛,锦帛上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
——借阅口口二十日。
“二十日”前面的口口被涂了黑疙瘩,这黑疙瘩依稀可辨是“两日”,兴许陈慎借书的时候,本只想看两天,但后面实在太“贪婪”,便改成了二十日……
赵高见嬴政盯着案几看,便道:“陛下,这卷简牍,您昨夜反复叮嘱,天亮便送到上士营中去,这会子已然送去了,请陛下放心。”
嬴政:“……”
嬴政无奈的看着精美锦帛上,歪歪扭扭,形态稚嫩的字体,摇摇头道:“字如其人。”
陈慎之今日心情十足的好,大量的甘蔗马上便要送来了,还借到了孤品真迹的书籍,心情如何能不好呢?
陈慎之捧着简牍,简直是爱不释手,詹儿送来早食,便看到陈慎之在看书,看的十足入迷。
詹儿奇怪的道:“公子,还在看书呢?用早食了。”
“嗯,放那罢。”陈慎之随口道,眼睛就不曾离开简牍。
詹儿更加奇怪:“公子当真是……变了不少,往日里公子最不喜读书,说是要看书,两眼发麻,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立刻便要入眠,如今却乐于读书。”
陈慎之挑眉,自然是变了,毕竟瓤子都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人。
陈慎之笑着搪塞:“人总是会变得,这经历不同,阅历不同,人自然是会变得。”
詹儿听着陈慎之胡搅蛮缠,他自觉陈慎之便是“真理”,便点点头道:“公子说的正是。”
陈慎之抬起手来揉了揉詹儿黑软软的头发,笑道:“詹儿真乖,你也没用早食罢,一起用食。”
詹儿虽只有十几岁,在现代还是个中学生,但放在古代年纪已然不小了,公子婴这个年纪之时,早已上过战场,手握赫赫战功,尤其詹儿自小经历的多,少年老成,被陈慎之这么一揉头发,不自觉便脸红起来。
陈慎之似乎发现了新大陆,道:“詹儿怕不是害羞了?”
詹儿赶紧护住自己的脑袋,道:“公子,詹儿年纪不小了,这是对孩童做的把戏。”
陈慎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的看着詹儿,道:“想必孩童之时,没人对你做这样的把戏,无妨,我帮你补回来如何?”
“公子!”詹儿赶忙又护住自己的脑袋,无奈的道:“公子,快用膳罢,别闹了。”
陈慎之用了早食,没滋没味的,但是架不住手头的书好看,一面看书一面食,倒也食下了不少。
陈慎之的手臂还未恢复,今日也不必去膳房上工,便准备去外面散散,在营地里晒晒太阳,一面儿晒太阳,一面儿看书,惬意的厉害。
陈慎之让詹儿帮忙捧着简牍,准备捡个日头充足,人烟游戏少的犄角旮旯看书,他们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行人从幕府大帐中走出来,想必是刚刚散会。
虽不在咸阳宫,但嬴政也需要处理政务,廷议是少不得的,隔三差五便召集卿大夫们幕府议会,这会子怕是刚刚议会完毕。
卿大夫们三五成群的走出来,小声的议论着。
“听说了么?”
“又有甚么稀罕事儿?难不成是挖渠相关?”
“嗨!挖渠?不是挖渠,是关于那齐公子的。”
“又是齐公子?”
又是我?陈慎之也有此问,他没想听墙根儿,更没想到听到了自己的墙根儿。
“是啊,又是齐公子!陛下为了齐公子,要挖渠断粮,给田儋好看,如今又是齐公子,你们没听说么?齐公子说了一句想要柘,陛下便吩咐进贡柘的狄县大夫,大量上贡柘!”
“柘?那是何物?我真是闻所未闻!”
“正是闻所未闻,所以才是神物,齐公子一句话,陛下便让人去遍地搜寻神物!简直是祸国殃民啊!”
陈慎之:“……”祸国殃民都出来了。
大夫们完全不知道讨论的正主儿与他们只有一个帐篷之隔,听的是清清楚楚,还在背地里说陈慎之坏话。
“柘到底是何公用?这齐公子为何对柘情有独钟?”
“柘可是神物,我听说柘可以壮阳补气,乃是滋补的神品,比丹药还要管用!这齐公子病怏怏一副身子,怕是想要用柘来滋补!”
“真真儿是劳民伤财啊!”
“谁说不是呢!”
詹儿听到他们嚼舌头根子,脸色唰的沉下来,一张不大,甚至秀气的脸盘子充满了杀意,不愧是指挥魏国兵马的幼公子,那气场登时不一般了。
陈慎之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詹儿,对他摇了摇头。
詹儿气不过,道:“公子,你就任由他们如此诋毁于你?”
陈慎之道:“百闻不如一见,等甘蔗来了,做成了白糖,再来打脸也不迟。再者说了……詹儿你没发现么?这些卿大夫嘴里的酸气,都快呛死我了。”
说白了,这些卿大夫便是嫉妒陈慎之罢了,觉得大家都是老秦人,而陈慎之不过一个齐国的亡国公子罢了,陛下如此宠爱一个外人,让他们这些老秦人的公族卿族心里不平衡,随便酸一两句罢了。
那些卿大夫们背地里嚼舌头根子,看到丞相王绾与李斯走过来,便上前告状,道:“二位丞相,你们可一定要管一管这事儿。”
“是啊,那齐国的亡国公子,越发的变本加厉,不过一个区区膳夫,竟如此猖狂,若是这般下去,恐怕会动摇我老秦人的基业啊!”
卿大夫们七嘴八舌的将陈慎之如何“祸国殃民”的事儿说了一遍。
王绾奇怪的道:“柘?”
“对啊,王相!正是柘,这等神物,那齐公子怎配?”
王绾看起来是个老好人,总是笑眯眯,一副儒生模样,平日里仿佛不会生气,十足的亲和好相与,但若是真的好相与,又怎么能在朝廷中摸爬滚打到如今呢?更别说他是大秦第一任丞相。
王绾笑道:“这柘,其实我略有耳闻,听闻滋味甘甜,远胜饴糖,但可遇而不可求,实乃难得一见。”
“滋味是一回事,”卿大夫们道:“重要的是,那齐国公子何德何能,不过一个上士,陛下如此由得他胡闹,实在是……”
“放肆!”
卿大夫们说的顺口,直接开始埋怨起陛下来了,李斯断喝一声,他可没有王绾那般亲和,天生一副威严不近人情的冷面,他一声断喝,吓得那些卿大夫们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李相勿怪!李相勿怪!是我们一时失言……”
李斯冷冷的扫视着诸位卿大夫,道:“陛下决断的事情,岂是我等做仆臣的可以议论?诸位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多余的事情,不必理会。”
“是是,李相所言甚是!”羣臣立刻应和起来,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招惹了李斯不快,他可是刚刚上任的丞相,正是陛下的眼前红人。
李斯呵斥了一番,羣臣鸟兽散尽,纷纷回了自己的营帐,不敢聚集在一起嚼舌头根子了。
不需要几日,狄县大夫便将大批量的甘蔗运送过来。
其实狄县大夫想要大批量的甘蔗,并不是难事儿,但问题在于这甘蔗金贵,白白进贡令他心疼肉疼,但禁不住陈慎之威胁恐吓,当即便把珍藏的甘蔗全都拿出来了。
辎车咕噜噜,仿佛一条长龙,排着队列依次驶到营地,这一辆辆辎车上,运送的全部都是甘蔗。
到了营地门口,辎车停驻,公子婴派人亲自检查,验看完毕,这才放行,令辎车驶入营地,全部运送到陈慎之的营帐门口。
羣臣全都来看热闹,好些人都没见过甘蔗,一个个抻着脖子,都想要一睹神柘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