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柘来了,柘运送过来了!”詹儿欢喜的跑进营帐。
陈慎之正在看书,将简牍卷起来,道:“这么快?走,去看看。”
哗啦——
营帐帘子打起来,陈慎之险些看不到天日,甘蔗堆得小山一般高,把日头都给挡住了,许许多多,简直要堆满营地空场似的。
陈慎之笑道:“这么许多,看来够用了。”
詹儿有些迷糊,道:“公子,这些许多……公子都要食了么?可柘硬的很,公子的牙口怕是……”
“嗤——”陈慎之笑起来,揉了揉詹儿迷糊的小脑袋,道:“直接啃太费牙口,日前我不是说了么,要做成白糖。”
说话间公子婴走过来,对陈慎之拱手道:“上士,陛下有令,让子婴听凭上士吩咐,处理这些柘,不知上士要把这些柘搬到何处?”
陈慎之道:“公子来的及时,慎之正发愁呢,不如请公子帮忙,将这些柘搬到膳房后面的空场,正好距离膳房近。”
“膳房?”公子婴不知甘蔗的用途,这等东西搬到膳房去做甚么?
但公子婴素来话少,加之这是嬴政的吩咐,他一个不字也不会多说,当即吩咐士兵,开始搬运甘蔗,全都运送到膳房后面的空场,那个空场本是堆放柴火用的地方。
卿大夫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神物”,纷纷前来围观,也跟着往膳房而去,看个热闹。
李斯与王绾从幕府营帐出来,便看到这人山人海的人潮,李斯负手而立,皱着眉摇头,似乎觉得卿大夫们实在没事儿可干,实属无聊。
李斯道:“王相,走罢。”
王绾则是笑眯眯的,抻着脖子看向膳房的方向,道:“往日里都是在书本上看到柘,如今竟有如此大量的柘近在眼前,我可要去看一看才是。”
李斯无奈的道:“王相你这是……?”
王绾笑道:“左右无事,不如一起去看看。”
李斯虽没甚么兴趣,但是王绾都如此说了,他也便点头答应。
李斯与王绾走到膳房门口,卿大夫们看到二位丞相,纷纷让路,不敢挡着视线,人群散开,便看到了这几日“祸国殃民”的主角陈慎之。
陈慎之此时甚是忙碌,正在组织膳夫劈砍甘蔗,将甘蔗去皮,砍成一段一段的,不只是一段一段,砍成一段一段之后又乱刀劈砍,直接砍成了碎渣。
“嗬——!”
“糟蹋啊!”
“简直是糟蹋!怎么能如此对待神物呢!”
“这是要遭天谴的啊!”
陈慎之将甘蔗砍碎,其实是制作白糖的第一步工序,将甘蔗榨汁,这年头可没有榨汁机,所以要手动榨汁。
这一通稀巴烂的乱砍,甘蔗果然榨出了汁水,过滤一次,将残渣尽量过滤干净。
随即陈慎之找了一口巨大的锅子,这年头的锅子因为不是铁锅,造型都很大,想要找个巨大的锅子不是问题。
陈慎之将榨出来的甘蔗原汁,倒入锅子里,大火熬煮起来。
因为这个时候的甘蔗汁含有很多杂质和残渣,这些杂质和残渣需要大火熬煮去除、蒸发,直到把甘蔗汁浓缩成粘稠的胶质物。
甘蔗的味道带着略微的清甜,虽然这个时候的甘蔗品种还不太好,甜味很淡,但是经过这样的大火熬煮浓缩,不一会子清甜的味道也散发了出来,十足的好闻。
“甚么问题?”
“是甜味,好甜!”
“是啊,好甜!”
卿大夫们还在围观,一个个窃窃私语:“这是在做甚么?把神柘给煮了?”
“是了,怕是在炼丹!”
“炼丹?为何在膳房?也不是用丹炉?”
陈慎之哪里是炼丹,但是比炼丹更有意义,那便是在制糖!
王绾围观了好一阵,旁人都窃窃私语,不敢过去,小声讨论着,王绾干脆排开人群走进去,亲自走进了膳房。
膳夫们一看丞相来了,吓得赶紧作礼:“王相!”
陈慎之也对王绾作礼,道:“慎之见过王相。”
王绾好奇的看着熬煮的甘蔗汁,道:“不知上士这是在做甚么?”
陈慎之无有保留,道:“王相有所不知,慎之这是在制糖。”
“制糖?”王绾更是好奇,道:“我可从未听说,用柘来熬制饴糖。”
陈慎之道:“并非饴糖,而是白糖。”
“白……糖?”王绾真是越来越好奇,愈发的好奇起来:“白糖?难道糖还能是白色的不成?”
众所周知,这饴糖并非是白色,颜色混沌,且十足发黄,根本不是白色。
王绾往大火熬煮的锅子里看了一眼,随即笑起来,道:“上士,你这锅子里的糖,也如饴糖一般,如何是白色的?”
陈慎之熬煮的甘蔗原汁,已然变得浓缩,经过大火熬煮,微微发黄的甘蔗汁变成了粘稠的胶质物,简直如饴糖无二,也是发黄粘稠的物体。
王绾道:“这饴糖虽珍贵,但原料远不如柘珍贵,上士用柘来熬饴糖,岂不是暴殄天物了?有些许的不值得。”
陈慎之摇头道:“这白糖还未成型,王相若是好奇,可静等一会子再看看。”
甘蔗原汁浓缩之后是胶质粘稠物,这还不是白糖,需要让糖澄清结晶。
突然有几个膳夫从门口挤进来,怀里抱着好几个大盒子,道:“上士,来了来了!”
嘭、嘭嘭!
膳夫将几个大盒子放在案几上,道:“按照上士的要求,全都拿来了。”
众人更是好奇,这也是熬糖需要的东西?
陈慎之走过去,“咔嚓——”打开大盒子,众人抻着头往里看,一个个脸上浮现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李斯本不感兴趣,没有王绾那般好奇,但看到盒子里的物件儿,也露出了纳罕的表情,皱眉道:“这……贝壳粉?”
盒子里是一堆灰扑扑的粉末,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难看,和熬糖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李斯一眼认出了贝壳粉,因着李斯出身贫寒,不是秦国的公族,也不是卿族起家,他早年的时候甚么都做过,还做过漆园匠,说白了便是工匠,因此接触过一些“建筑用品”,这贝壳粉便是建筑用料。
建筑用料与吃食,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出现在膳房简直格格不入。
陈慎之却不意外,这些贝壳粉就是他让膳夫寻来的,为了让甘蔗原汁熬煮出来的胶质物澄清结晶,需要加入碱性物质,这贝壳粉便是碱性物质,且容易寻到,再合适不过了。
陈慎之开始加入贝壳粉促进糖的分解沉淀,一番操作下来,这糖汁的确发生了变化,但变化并不大,依旧黄黑参半,根本与白不着边际。
陈慎之抹了抹额头的热汗,膳房里都是明火,燥热的紧,虽陈慎之没有感觉,但还是会流汗,尤其他的手骨折还没好。
陈慎之擦着汗,看着处理过的糖汁,竟露出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
王绾道:“这便是白糖?只是比饴糖稀了一些而已。”
陈慎之还是摇头:“这白糖还未做好,差了最后一步,也正是最关键的一步。”
汤汁呈现黑黄色,这最后一步便是陈慎之之前所说的“黄泥水淋脱色法”,其实便是吸附的原理,让黑黄脱色,变成白糖。
陈慎之曾经读过《天工开物》,其中记载了黄泥水淋脱色法,简单来说就是把糖汁放在漏斗中,堵上草,等糖汁结定,用黄泥水冲淋结定的糖,杂色会从漏斗中流出去,剩下来的便是白糖了。
但这种记载陈慎之以为“不太靠谱”,因着现代制糖的工业,需要用到活性炭,还需要离心机才能去除杂质,而黄泥水淋脱色法只需要冲淋便能让黑黄的糖变成白糖,这有些太简单了。
为此陈慎之还研究过其他的典籍,找到了一个比较靠谱的法子,与黄泥水淋脱色法有异曲同工的地方,更加详细。且这种法子,被称之为土法,现代很多地方都还在应用土法制糖,成功的概率更高。
陈慎之取来了好几个糖漏,和之前说的漏斗相似,用草封口,然后将糖汁灌入糖漏之中,用封泥封口,随即陈慎之指挥着膳夫们,将这一罐罐糖漏全都搬出膳房,就地掩埋,埋在膳房后面空地的泥土中。
陈慎之做好这些,擦了擦额角流下来的热汗,道:“如此便好,静等一日,等糖浆冷却,明日再取出来。”
詹儿道:“公子,明日这糖便会变成白色的么?”
陈慎之笑道:“哪有这么容易?”
这古代的制糖法,因着没有现代的离心机等等器材,所以做起来可并非能贪图速度,需要一板一眼,一步一个脚印来做才行。
等明日糖浆冷却凝结之后,取出糖漏底下的草,然后插一根管子导流,会有杂质慢慢从管子流出来,如此静置一个月之后,杂质流干,才会形成澄净的结晶糖,越靠上的部分,结晶糖的颜色越是干净,那便是白糖了。
卿大夫们看了个寂寞,甚么也没看懂,这又是贝壳粉,于是就地掩埋的,一会子像是炼丹,一会子像是建房子,一会子又像是酿酒,十足奇怪。
羣臣没看懂,也就散了,嘴里都说着:“我看不成。”
“不成不成,奇奇怪怪的。”
“正是啊,就算能做成糖,又有甚么意义?饴糖不也是糖么?”
“就是……”
羣臣抱怨着散开,王绾却看得津津有味,似乎觉得十足有趣儿,道:“等上士开坛之时,一定要叫上我。”
陈慎之笑道:“王相竟对制糖有兴趣?”
王绾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其妙,这种制糖的法子我以前见所未见,自然有兴趣。”陈慎之与王绾倒是挺投缘儿的,两个人相约着明日一起看结定的糖浆,还相约一起给糖漏插管子。
嬴政这几日没见着陈慎之,转眼还书的日子便过去了,陈慎之还是没将那本孤本还回来,嬴政寻思着,怕是陈慎之那个书痴,想要侵吞朕的孤本,不过那孤本本就是嬴政寻来送给陈慎之的,是陈慎之自己个儿说要借阅。
别看陈慎之做事慢吞吞,有点慢条斯理儿的模样,但十足的守时,嬴政有些奇怪,这二十日过去,都快三十日了,陈慎之难不成真的忘了?
嬴政将手中的简牍放下,道:“这几日不见上士过来。”
赵高侍奉在旁边,听到嬴政突然说话,便道:“正是呢,陛下,小臣听说,这几日上士忙碌的紧,一直在忙着用柘做白糖。”
是了,陈慎之要了很多柘来,嬴政也有所耳闻,毕竟这些日子前来上疏陈慎之的不少,各有各的名头,都是来嬴政面前告状的。
赵高的消息很是灵通,又道:“小臣还听说,这些日子,王相与上士走得很近,来往密切呢。”
“王绾?”嬴政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是诧异,道:“王绾那个顽固,竟与他走得近?怕是没被气死过去。”
赵高赔笑道:“怎么会呢陛下,王相不仅没有被上士气出个好歹,好似还与上士成为了密友,总是一起制糖呢!”
嬴政“呵”冷笑一声,道:“敢情他只会气朕了?”
“太好了!”
“成了!成了!”
嬴政正吐槽着陈慎之,但听一阵喧哗,那喧哗之声怎么听怎么像是陈慎之。
赵高出去一看,回来禀报道:“陛下,欢呼之人正是上士。”
“果然是他。”
不等嬴政说完,赵高又道:“还有……王相。”
“王绾?”嬴政道:“王绾素来是个稳重儒雅的,竟是学坏了,看来朕是小看了这位上士啊。”
赵高道:“好似是白糖制成了。”
嬴政略微有些好奇,白糖做好了,王绾与陈慎之欢心成这样,他也想看看历经一个月才制成的白糖,如此耗时耗力,到底是个甚么神仙模样儿。
只不过嬴政端着架子,不方便主动去看。
这个光景,便听到有寺人禀报:“陛下,膳夫上士求见。”
陈慎之来了!
嬴政咳嗽了一声,道:“让他进来。”
“敬诺,陛下。”
哗啦——
营帐帘子打起来,陈慎之从外面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陶罐子。
“慎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嬴政挑眉道:“上士是来还书的。”
“还……”陈慎之一愣,这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还霸占着嬴政的孤本真迹没还呢,这些日子制糖,忙的昏天黑地的,竟是给忘了。
陈慎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道:“陛下,慎之是来献糖的。”
陈慎之刚刚制成白糖,便来进献,这让嬴政心里登时好受了不少,嬴政心想着,无错了,朕乃是九五之尊,不管是谁,寻到甚么稀罕物件儿,还不是第一个巴巴的进献给朕?就算是陈慎之,亦不能免俗。
嬴政心情大好,道:“哦?朕倒要看看,你做成的白糖生得甚么模样。”
陈慎之将陶罐子打开,从中取了一些白糖,放在承槃之中,递给赵高,让赵高奉上。
白糖摆放在承槃之中,颜色果然是白色的,但因着技术有限,并不很是纯白,稍有无伤大雅的瑕疵。
和惯常的饴糖,果然不一样。
嬴政好奇的捏起一块不规则的白糖,试探的放到唇边,轻轻抵舌尝了一下,甜滋滋的,那甜味比饴糖要浓郁许多,更加甘洌,而且入口即化,这点子与饴糖大不相同。
“好甜。”嬴政感叹道。
陈慎之笑眯眯,一双丹凤眼,险些笑成了桃花眼,道:“陛下,这白糖易溶,十足便于入菜,解决了饴糖不易烹调的问题。虽制作耗时经月,但若是大量投产,组织百姓生产,规模一大亦是容易,原料又都是便宜之物,至于甘蔗,可以人工种植,慎之以为,若是白糖普及,必然会给国库带来一笔不小的收益。”
嬴政挑眉,陈慎之这是要……卖白糖?
嬴政捏着手中的白糖晃了晃,笑道:“你想贩卖白糖,但如今饴糖普及,已然根深蒂固,这地位非一日便可动摇,就算白糖甘甜易溶,谁会买你的账?”
陈慎之笑容慢慢扩大了,笑得十足……不怀好意,反正嬴政是这么觉得的,每次陈慎之这般笑起来,嬴政下意识都会头疼。
陈慎之笑眯眯的道:“陛下,这饴糖乃是贵胄与豪绅的特许之物,一般百姓根本食不起,价格不菲,是也不是?”
自是如此。
先秦时代,一直到秦朝,饴糖都是权贵的象征,一般百姓连盐都吃不上,更别说是饴糖了,只有有头有脸之人能吃上饴糖,饴糖的受众面很明确。
陈慎之又道:“这但凡是权贵、豪绅,都以陛下为风向标,陛下今日食了炙鸡,炙鸡明日便会大卖,陛下明日若食了白糖,慎之以为……白糖也会大卖的。”
嬴政恍然,敢情陈慎之不是巴巴来给朕进贡的,而是来“利用”朕!
无错了,但陈慎之以为,利用多难听,只是想请嬴政做个广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