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
面对苏纪的疑问, 顾屿安沉默片刻后,才说:“我曾经答应过苏绥的,未来功成名就, 理想实现, 一定要邀请他来我的画展。”
只是那个时候的顾屿安还籍籍无名, 不过是一个来到异国他乡求学的普通学生,丢在那个人才济济的圈子里,连看见都不曾被别人看见过。
“是苏绥一直陪着我,无论再难, 他都坚定的留在我身边, 陪我一起实现那些梦想。”
两个刚刚成年的少年背井离乡出来打拼, 那段日子究竟有多艰难晦涩、无法启齿,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而苏绥比起顾屿安, 要更加辛苦:顾屿安只需要全心全意的追逐自己的梦想就可以, 苏绥还要追逐着他。
就像是海浪追逐着潮汐,鲸鱼追逐着海浪。
现在的顾屿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郁郁不得志的穷留学生, 而是鼎鼎有名的大画家。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也终于有时间,回过头来看一眼当年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回过头来看一眼那个人的愿望。
可就算是鲸鱼,也不会永远追逐着海浪。
顾屿安比谁都明白, 就算苏纪想要补偿他和苏绥,可过了这么多年,人心是会变的, 从前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逐渐消散于无形, 他没有任何能够破镜重圆的把握。
但至少, 顾屿安希望无论如何, 他都能实现苏绥曾经的那个愿望,补偿年少时的遗憾。
顾屿安看向那些画,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怀念与爱意:“苏绥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过什么要求,我也没能为他做过什么。为他办一次画展,是我现在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了。”
苏纪也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在所有画的最角落里,他发现了一幅被藏起来的画。
苏纪走到那幅画的旁边,正想掀开画布一探究竟,却被顾屿安喝住了:“别动那幅画!”
“为什么?!”苏纪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顾屿安的神色有些紧张,从沙发上几步冲了过来,护在那幅画的前面。
“这幅画……你不能看。”
苏纪稍微有些不满:“一幅画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
这么激动?
他下意识的就察觉到这幅画对顾屿安来说一定不简单。
果然,顾屿安转过身,竟有些痴迷的看着被白布遮住的画作,伸出手如同抚摸爱人一般,抚摸着一无所有的画面。
“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一幅画……”
任何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创作生涯里,可以创造出无数优秀的、被推上顶端的作品,但终其一生的巅峰之作,只可能有一个,那是凝聚了所有的心血、投入了所有的感情的作品。
于顾屿安而言,这幅苏绥的肖像就是他此生最得意、最完美的作品。
“曾经有富豪想花五千万的天价买下这幅画,可我仍旧拒绝了他,并且说过,这幅画永远都不会参与任何拍卖或者出售。”
顾屿安沉醉的抚摸着凹凸不平的雕花画框,像是在对着爱人倾诉衷肠般喃喃低语道:“他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带走他。”
顾屿安越是表现得神神叨叨,苏纪对这幅画的来历和真容就越是好奇,忍不住问:“你不给我看也可以,但不至于描述一下都不行吧?”
闻言,顾屿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淡黑色的瞳孔染上了些忧郁。
他似乎是透过那层遮挡用的白布看到了什么,就连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
对于苏纪的这个问题,顾屿安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另外问了一个问题:“这里的画,只有几幅是回国之后画的;其余都是我还在国外时,凭借着记忆画的。你看过
之后,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不一样的地方?”苏纪皱起了眉头。
“不一样的地方……”
他一边不由自主地重复着顾屿安的问题,一边又异常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三十几幅画,经过认真的观察后,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神态!”
苏纪指了指看剧本的苏绥:“现在的神态很轻松,总是笑着,让人觉得很舒服。”
说着,又指了指三年前的苏绥:“以前……”
他顿了顿,害怕自己说错了,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的试探:“以前的神态……好像总是带着一点阴郁,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是一种……苏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算是准确,但差不多类等于长途跋涉过很多天后,想要睡觉却又睡不着的疲倦。
是从身体到灵魂的,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的疲倦。
就好像,苏绥已经很累了,很想要休息。
顾屿安点了点头,认证了苏纪的说法:“你说的没错,苏绥在国外的时候……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苏纪没有说话,但光是讶异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苏绥在十四岁的那年就被宁清带走,从那之后,直到在国外重逢,这中间快十年的空白期,苏纪都没有再见到过他。所以他也不知道后来苏绥身上都发生过什么,甚至连他到底是被唐慢书收养,还是跟着宁清出国了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苏绥和顾屿安谈起了恋爱。
惊讶过后,苏纪稳了稳心神,追问道:“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那到底是哪种不好?”
一谈及过去的事儿,顾屿安的表情明显变得痛苦了几分。他实在不愿意回想过往的点滴,却又不得不直面过往。
只要是一想到曾经,顾屿安的心脏便一阵抽疼,缓了好一阵才勉强能够开口。
他说:“苏绥他那个时候……整夜整夜的都睡不着觉。”
“他说自己头很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疼;呼吸也呼吸不上来,总是会觉得缺氧。”
“可是那个时候……”
可是那个时候,顾屿安并没有将苏绥的求救当做一回事。
苏绥看起来很好,面色红润,眼睛有神,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甚至就连失眠会有的黑眼圈都没有,仍旧光彩照人。
即便在描述自己有多难受的时候,也都是微笑着描述的。语气也不疾不徐,平淡的不像是在描述自己得了什么病,而是像在念一首优美的诗歌。
于是顾屿安便觉得,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跟自己闹小脾气,不满于自己经常会因为画画废寝忘食而忽略了他。
所以,顾屿安没有把苏绥说的这些放在心里,反而很严厉、很不耐烦的对苏绥说:“我真的很忙,过几天还要去参加学院组织的写生,不要什么事都来烦我。你要是身体真的难受,那就去吃药,你不是常备着安眠药吗?睡不着多吃几颗。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就会让你好起来吗?”
苏绥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一个回答,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了下来。
顾屿安还以为他是难过了,心中也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生硬粗暴,正想放缓了语气让苏绥注意身体时,苏绥却说:“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后,便离开了略有些凌乱的画室。
看着青年清减消瘦的背影,顾屿安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他觉得苏绥好像自从跟自己来了意大利后,就变得越来越瘦了,连阵稍微大点的风都能把他吹走,就像是雨中孤零零的开在枝头的栀子花,被雨水摧残的将将坠落。
“后来,他听我的话,吃了很多药,但都是……”
说到后面,顾屿安
的声音开始剧烈的颤抖,几乎连话都无法完整地说下去了。
苏纪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忙追问道:“是什么?!你快说啊!”
顾屿安低下头,眼神一直紧紧的黏在那幅被遮挡的干干净净、什么也看不到的画上。
他艰难的组织着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喑哑的说:“那次之后,又过了几天晚上,是我的生日。苏绥在电话里很高兴的说,买了一束碎冰玫瑰,在画室里等我回去。”
“但是等我回去之后,一推开画室的门,我就看到……”
顾屿安痛苦的捂住了脸,野兽一般的呜咽被手掌遮挡后愈发沉闷,听起来更加绝望。
苏纪一看他这表现,便心里一沉,似乎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什么。
他看向那张白布,掩盖之下的画面,也许就是顾屿安当时所看到的场景。
顾屿安或许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他那天看到的一幕。
顾屿安结束了写生,风尘仆仆的背着画具刚一推开画室的门,本想放下来休息一下,脚边便飞来几张用废了的白纸。
他顺着白纸飘来的痕迹抬头一看,画室的窗户没有关上,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胡乱飘舞,将洒进室内的阳光分成了不规则的块状。
而明媚的阳光下,却静悄悄地躺着一个紧闭着眼、仿佛在熟睡的隽秀青年。
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安详,嘴角还含着淡淡的微笑,长长的睫毛挡住阳光,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似乎正在做一个美梦。
电话里说的碎冰玫瑰一朵一朵的散落在青年的脸颊、手心、胸口、膝盖,散落在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就像是从这具安静的、美丽的躯壳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透明的、纯白的玫瑰花瓣里带着一丝丝冰块一样的蓝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冰蓝色的光芒,和这颜色差不多的,还有落了一地的白色药片。
顾屿安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在那一刻,他几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害怕打扰到这样静谧的场景。
他一开始,也被苏绥那么淡然温柔的睡颜欺骗了,以为地上静静躺着的人只是睡着了。
但很快,顾屿安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苏绥的呼吸很淡、很淡,淡到甚至看不清胸膛的起伏;他的嘴唇由原来的粉润变得略微苍白,就像是被晒得有些透明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