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比起高温灼烧之外,还有着让顾屿安更加痛苦的事。
就比如现在,他眼睁睁的看着苏绥拿着那幅画,一点一点的凑近了火苗。
顾屿安想收回手,想灭掉火源,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苏绥一声清冷的“别动”制止。
他就乖巧的,如同一条被驯化了的狗一样,听话不动。
在纸张和火苗接触到的那一霎,原本微弱的火苗瞬间膨胀了十几倍,火舌立刻贪婪的攀附上了脆弱的、无力反抗的画纸,一点一点的吞噬它的所到之处。
橙红色的火焰裹挟着焦边,从画面中的白裙一路蔓延到锁骨,再到嘴唇、鼻子、眼睛。就几秒钟的时间,或者比这还要快,原本价值千金的一幅画,瞬间就燃为灰烬。
苏绥在火焰即将席卷到他手指的前一秒,果断的松了手。
被大火包裹着的画纸就这样轻飘飘的跌落在地上,轻到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可在它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顾屿安却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重重的落地的声音,就好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了他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仍在持续燃烧的火焰点亮了顾屿安那双淡色的眼睛,将他的瞳孔映得火红一片,仿佛一片连绵的火海。
于是,他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某一个地方,似乎也跟着这张在火焰中舞蹈的画纸一样,被一起点燃了,烧成一团黑黢黢的灰烬。
然后风一吹,就连这灰烬都开始逐渐消散,然后消散的无影无踪。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除了拇指处被炙烤得钻心的疼痛之外。
是的,苏绥只肯留给顾屿安这样刺骨的痛苦。再或者说,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应得的回报。
顾屿安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他看着苏绥指着那团已经无法辨认原貌的灰烬,微微笑着说:“顾屿安,你告诉我,这该怎么复原?”
“如果你告诉我说,被烧成灰烬的画还可以回到光滑如初的状态,那我就相信你说的破镜重圆。”
可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顾屿安做不到。
别说顾屿安做不到,就算是任何一个人来了,都不可能做到。
所以苏绥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但顾屿安在听到苏绥的话后,高大的身形忽然一晃,接着重重的跪在地上,用那双颤抖的手,满地的、慌乱的去抓那些早已经燃光了的灰烬。
——也不完全是灰烬,总有没烧完的、还残留着的一点点焦纸。
苏绥总是擅长于给别人这种比绝望更加绝望的希望。
顾屿安捧着那些灰烬和焦纸,跪着挪到苏绥面前,脸上流满了泪水,哽咽着捧给他看:“还有的……还有一点点……”
“还有一点点……”
他喃喃的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急切地想要给苏绥证明。
可苏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顾屿安的头发,像是在怜惜的摸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一般。
“没有了,顾屿安。”他说,“什么都没有了。”
不只是画,还有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而且是在三年前,早就已经没有了。
只是顾屿安不肯相信,不肯承认,总是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希冀着能够找回些什么。
可当初,是他先不要的;所以现在,再怎么苦苦追寻,都找不回来了。
就像他手里还带着余温的灰烬一样,只要一松开手,就会被风带走,再也找不回来。
顾屿安哭得很厉害,肩膀高频率的耸动着,哭得连话都说不上来,几乎无法呼吸。
苏绥抚摸的动作顿了顿,转而替他擦掉眼泪,但刚一擦掉,马上就又涌出一串热泪,没几下就把苏绥的手都给打湿了。
手掌心黏湿湿的,很不舒服。
他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无论再难都从来不掉一滴眼泪的顾屿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哭了。
苏绥收回手,很小声的叫了他一句:“哎……”
他的声音很小,差点被淹没在顾屿安激烈的抽泣声里。
“你哭有什么用呢……”
苏绥想,你哭得再可怜,我又不会哄你。
他转身想走,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但看着顾屿安捧着灰烬哭成那样,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软,停住脚步,转过头对他说:“现在来看,你当初的选择也并没有错,至少的确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顾屿安,人这一辈子,没那么十全十美。我也不是多完美的人,你选了我,我们也不一定就有未来。”
“得不到所以才不甘心,错过了所以才意难平,如果你真的一直都拥有着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一直骚动不安。”
人总是有劣根性的,总是贪心的,梦想着爱情和面包全都有,可就像苏绥说的那样,人生哪有十全十美呢。
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要再更改,不要再妄图反悔。
苏绥说完那几句话后,就是真的走了,再没有回过头看一眼。
顾屿安的哭声忽然从压抑着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不间断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苏绥的背影。
而他跪在地上,如此卑微的哭泣着。
这一切,似乎又与三年前的场景逐渐重合。那个时候苏纪踩着他的手,高高在上的羞辱他,让他在前途和苏绥之间二选一。
顾屿安有过挣扎,有过动摇,有过绝
望,但最后,还是决绝的做出了那个选择。
顾屿安最后,真的成为了闻名海外的艺术家。
在这场只为苏绥一个人举办的画展里,他为苏绥奉上所有的荣誉,只祈求能够得到一点点的眷顾。
可那个人拒绝的和三年前的自己一样决绝。
这一次,不是顾屿安不要苏绥,而是苏绥,不要顾屿安了。
他不要他在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不要有他存在的未来。
顾屿安清醒着感受到了这世界上最难耐的痛苦,比割腕自残要痛苦百倍。
再深的伤口总有结痂的那一天,总有不再疼痛的那一天,可是这份痛苦,却永远都不会结痂,永远都不会止痛。
它只会横亘在顾屿安心脏最明显的位置,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他,你和苏绥之间,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顾屿安疼到指尖都有些抽搐,他颤抖着手指,将那些灰烬一点一点的送进嘴里。
即便每一次的吞咽都像是吞下了一把刀子,可顾屿安仍旧努力地吞咽着,被呛到弓着背不断地咳嗽,也还是要将那些灰烬全部吃进去。
让它们化成血,化成水,化成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
顾屿安急促的咳嗽着,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如果时光真的能重来,无论苏纪怎么逼迫他,他都一定会坚定不移的选择苏绥。
他会告诉他,顾屿安不要做艺术家。
顾屿安只做苏绥一个人的小画家。
他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在地上跪了多久,只知道后面想起来的时候,膝盖都疼得无法正常的曲起双腿站起来。
和被火焰炙烤一样,都是钻心的疼。
顾屿安撑着地面,正准备起身时,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干净的、保养得当的黑色皮鞋,以及一条西装裤腿。
他顺着眼前的画面往上看,在看到那人的真实相貌后,瞬间就怔住了。
怔住两三秒,反应过来后,心中又产生了一种浓烈的自卑感。
尤其是现在两个人之间的姿势,一个高高在上的站着,而另一个则毫无尊严的跪着,画面实在是滑稽而又充满了鲜明的对比。
顾屿安缩紧了瞳孔:唐慢书怎么会来这里。
他现在应该在办公室里,或者是会议室,或者在去国外出差的飞机上,甚至有可能和苏绥同住一间别墅。
他可以做任何事,但就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作为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如此趾高气昂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顾屿安从在民宿门口的时候见过一次唐慢书,那个时候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能没出息的落荒而逃。
但后来,再想起那时的细节,顾屿安猛然发觉,唐慢书也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儒雅沉稳。而他对苏绥所抱有的心思,恐怕也并不单纯。
一时之间,顾屿安的脑子疯狂运转着,却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撑着地面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还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装,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不堪。
他可以放下尊严任由苏绥践踏,却不想在唐慢书这样的人面前低人一等、落于下风。
“唐先生,”顾屿安稳了稳身形,“这是私人画展,我记得,并没有邀请您。”
“哦?私人画展?”
唐慢书压低了声音,笑了笑。
那笑声里,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