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寒冷了, 狼群袭击挈绿连当晚的风雪像是一个开端,紧随其后的就是无休止的降温,阔滦海子彻底结了冰,森林也成了光秃秃的大冰棍子, 漫山遍野, 湖河溪流, 一切都染上了一样的雪白。
在这样骤降的温度里, 幽影不再叛逆地嗑冰,缪宣也得老老实实地加衣服, 只是林姨给他做的并不是传统的靼人衣袍,而是带有几分中原特色的氅衣, 确保在战斗时不会成为妨碍行动的负担, 可以随手披系,更难得的是披上还很衬人, 那是相当拉风……
很诡异的,缪宣竟然有些理解了戚燕衡对毛领子的钟爱。
“……往年的冬日啊,东京内外也是很冷的,但是贵人们总是不喜欢笨拙厚重的袄,绣娘衣匠们只好绞尽脑汁,便又有了许多衣着上的花样, 这些我都会做。”
煮着奶的小炉子边,林姨一边缝衣领一边慈爱地道:“可惜这里太冷啦, 要不然咱们小殿下什么衣服穿不得?别人是好衣衬人, 放我们这里,哎呀, 都是人衬衣好。”
“林姨, 你就别夸我了。”
缪宣听得好笑, 他早已经习惯了林姨的花式吹吹,全当是慈爱滤镜的效果,此时他正趁着光线好给圣山写信,从古温雅达一路问好到牧仁勃颚,还亲切地隔空关照了一番恩师的老寒腿。
林姨虽然不再夸赞,却神情自豪,满脸写着“看看咱们小殿下这谦虚的美德”,随即她抖了抖手中的半成品,先挑剔一番那颜色不纯的狼毛,又有些不满地道:“可惜了,这料子虽然拿得出手,但已经很旧了,还是得勉强小殿下。”
说来这个蝙蝠纹是帝姬出嫁那会儿的时兴款式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可到了如今,谁还会在大雪纷飞的时候悠闲聚会,穿着那些巧思惊人又保暖体面的衣服,诗颂红梅、指点江山呢?
东京早已是昨日幻梦,北朝的社稷体统早就叫靼人碾碎了,于是那曾经的风雅古都也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今朝迁都后,杭京四季如春,权贵们也不必再穿什么冬衣。
林姨的手指一顿,面色不变,重新勾织起花样。
也罢,她此生是注定回不去故土了,还想这些作什么?
缪宣写完信件,就等着圣山放出的白鹰递送,这气候是一日比一日糟糕,也只有鹰隼这样雄健的凶禽才能担任信使的工作。
正午时分是一天里最暖和、光线也最好的时候,这几天好歹能见到太阳,牧民们愿意放牲畜出来走一走,林姨也掀起门帘给毡帐通通风。
也就在此时,门口窜过一道黑影,然后又迅速地窜回来,眨眼间就是几个往返,和鬼似的,缪宣本想当做没看见,没想到门外很快又传来了小马惊恐的嘶鸣。
声音还未落地,林姨便立即丢开了伤春悲秋,柳眉倒竖告状道:“小殿下!你那匹大马又要欺负咱们白云了!”
缪宣:“……”
缪宣自认倒霉,老老实实去马圈抓马,幽影现在正是壮年,但白云还是匹刚成年的小母马,它们每天都在逃逃追追插翅难飞。
这本来也没什么,坏就坏在幽影脑回路清奇,这动静就搞得很大,比达日嘎赤的那匹马王还能折腾——马王现在也基本上被驯服了,因为外形雄峻异常,而且作为一匹马思维正常(这点非常重要!),所以很受母马的欢迎。
在这个风雪不断的冬日,一个还算清朗的正午就是难得的好天气,营地周围的积雪早已被来来往往的人和牲畜踩踏严实,走在雪地上除了有些滑溜之外,那感觉就和踩在泥地上差不多。
缪宣和他的大头臭马斗智斗勇,终于把这个骚扰狂驯服,从小白马身边扯开,最近的天气不好,幽影没地方撒欢,一腔热情全部贡献给了身边的同类……以及折腾它亲爱的两脚兽
饲养员。
照顾好小白云后,缪宣心情轻松地离开马圈,在这里能眺望着远处结了冰的海子,在苍白的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还有那绵延的纯白雪山,几乎要与这片大地交融在一起。
不远处正有一群胖乎乎的小羊被牧民带出来放风,在晴日正午的太阳下扒拉雪地下的植物,那翘尾巴的样子实在可爱,它们的主人看上去像父子三人,黝黑的脸上冻出红晕,远远地朝缪招手致意。
而再远一些的毡帐之间,出现了三道由远及近的熟悉身影,正是某位打工老师教资铁饭碗的构成基础……至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当然是因为巴根又逃了文化课。
比起上课,巴根更乐意找姑娘们调情,不过缪宣真的想不明白,在这种鬼天气里小情侣能去哪里幽会。
三人走进了,最前方的少年提着一只一看就沉重的木箱,后头两人则空着手,缪宣望着他们,突然发现他的三个学生都长高了不少。
朝洛门已经和缪宣一样高了,阿拉坦也窜到了他的肩膀,至于格日勒图,他刚到缪宣的胸口,但拔高速度却是三兄弟中最快的——虽然缪宣的建模也在长身体的年纪,但他的身高大约受到了母方的影响,在增量上比不过这几个孩子。
或者说,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小叔叔!我来还书了!”箱子沉重,朝洛门却毫不费力地提进了毡帐,“我还想借那个箱子里的,那里面都是文摘收录吗?”
缪宣有些惊讶:“这一箱已经看完了?你不会又熬夜了吧,别看得太急,损伤眼睛。”
朝洛门十分地不以为然:“我的天恩是‘黎明星’,这么可能会担忧这样的小事。”
缪宣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劝阻,他看向另外的两个大侄子:“你们学得怎么样?”
格日勒图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毡帐内的摆设,闻言便扬起笑脸:“老师给我的册子我已经学完了。”
缪宣十分赞许,于是把期待的目光转向最小的侄子。
阿拉坦:“……”
阿拉坦:“嗯……我还有一部分没看到。”
这“学完了”和“没看到”的差距可不小,缪宣心道这四兄弟在文化课上的才能大约是遗传了各自的母亲,朝洛门和格日勒图都一点就透,而巴根和阿拉坦则艰难上路,只不过阿拉坦比他的大哥要勤奋许多……
那就只能天道酬勤了。
预见着话题要滑向危险的地方,阿拉坦立即打岔:“小叔叔,我听说你的狼刀已经在制作了,而且只用白银做配,那也太朴素了,为什么不用黄金呢?”
缪宣:……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用不起黄金啦!难道要为了这么个小饰品去融了老妈的首饰吗——虽然达日嘎赤一定乐意自掏腰包,但缪宣觉得这没有必要。
缪宣正色道:“冰雪一般的狼牙,何需黄金来点缀?再华美的装饰都是外物,只有属于自己的本领才最宝贵。”
三人恍然大悟,甭管真假吧,都是一脸受教,缪宣赶紧赶在阿拉坦再次打岔前道:“阿拉坦,你缺下的课业还是得补,朝洛门、格日勒图,你们多帮帮小兄弟。”
朝洛门老大不情愿,阿拉坦浑身不自在,只有格日勒图笑着眨眨眼:“好啊。”
缪宣瞅了瞅这三个心口不一的小崽子,无奈道:“等到阿拉坦什么时候都学会了,我就带你们去山里打猎——找冬眠的熊。”
这个奖励顿时赢得了大侄子们的一致好评,于是同学之间的学习氛围难能可贵地兄友弟恭了起来。
还不等缪宣带着大侄子们去找熊熊的晦气,冬日的气候又一次急转直下,暴雪严严实实地凌压在森林和原野上,压塌了不少毡帐和牲畜圈,给挈绿连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
而就在这样的糟糕时节,挈绿连竟然又碰上了土剌的残部。
那是一个还算晴朗的正午,本该是给牲畜放风的好时候,挈绿连的营地外却出现了一支特殊的队伍。
队伍很长,可放眼望去都是妇人与孩童,仅有几匹马与几辆车,毡布下不知道放了什么东子,只能看出车辙浅得惊人,不知道是因为麻木灰暗的神情,还是那饱经风霜的模样,所有人看上去都像是蒙着一层土灰。
没有成年男子,或者说,几乎没有。
挈绿连的骑士们很快就包围住了这支队伍,达日嘎赤紧跟着赶到,他一眼就认出了队伍最前方的人,明知故问道:“哈丹巴塔尔,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这个名叫哈丹巴塔尔的人没有骑马,他笔直地站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仰望着达日嘎赤,相当平静地道:“为什么不敢呢?”
如果只看年龄,哈丹巴塔尔与达日嘎赤应当都正值壮年,但若看外表,前者已经像是一个岁月惨遭磋磨的老人了。
达日嘎赤居高临下地道:“你卑鄙地杀死了我的三位好兄弟,又狡诈地与颚伦部同谋,在圣山集会时烧杀掳掠我挈绿连的营地,我对长生天发过誓,不会让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