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巴塔尔并没有反驳,于此相反,他臣服地垂下了头:“死亡并不是我惧怕的东西,即便我的魂魄无法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挈绿连的那颜,我是来谢罪的。”
说罢,他摘下帽子,扎扎实实地跪到地上:“我的性命死不足惜,我只恳求您,仁慈的那颜,请收留我身后的女人和孩子。”
达日嘎赤陷入了沉默,其实早在看到这支队伍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哈丹巴塔尔的目的,如今寒灾愈发严重,土剌又四分五裂,失去了绝大部分的粮食、牲畜和战斗力,流落在外,无处藏匿,随时还有可能被野兽袭击……
更何况,最冷的时候还远远没有到来。
离群的孤狼是活不过严东的,这些侥幸逃生的土剌残部也面临着一样的抉择,于是一些残部独立成新的小部落,另一些则沦落为草原上的劫匪歹徒,最差的将成为比野兽还落魄的野人。
而不论选择那一条道路,这些残部都不得不回避挈绿连,他们只能在阔滦河谷之外寻找栖息地,这些残部在寒灾前的生存率将低得可怕,寒冷、饥荒和疾病,无论哪一样都足够让他们消亡,他们迟早会抛弃、转买甚至吃掉妇孺……
达日嘎赤并不知道土剌的残部之间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争斗,但这个最阴险的哈丹巴塔尔竟然能承担起责任,给他昔日的族人找了一条生路,反倒令人刮目相看了。
冬日的寒风萧萧吹过,这支求生的队伍就像是被风吹倒的枯草,从前往后,与他们的领队一般,一齐跪倒在雪地中。
哈丹巴塔尔抖着手,扯断腰间的狼刀,高举过头:“那颜……长生天见证,我可以发誓……!”
“我身后的女人都还能生育,我身后的孩子都比车轮低矮,他们会是您最好的羊群,世世代代侍奉主人。”
达日嘎赤阖了阖眼,他知道规矩,这确实是战败部族该有的姿态,但要是在严寒来临之前收下这些人——他们暂时不能为挈绿连创造太大的价值,反而还要消耗部族的储备粮食。
“好,我答应了。”
达日嘎赤睁开眼,从哈丹巴塔尔开始,审视地望向队伍中的孩童们,他的声音还是与往日一样响亮,足以在每个人耳边回荡:“挈绿连会收留你们,但挈绿连并不会叫你们做世世代代的奴隶,我们都是苍狼与白鹿的子孙,靼人不该沦落成牛羊一样的奴隶。”
哈丹巴塔尔根本没想到他竟然会得到这个答案,他沉默良久,突然狠狠地掰断了自己的狼刀,随即仰起头,预言一般道:“那颜,您会成为
黄金血脉的天可汗。”
“能死在您的手上,我很荣耀。”
达日嘎赤便不再说什么,他抽出刀,砍下了仇敌的脑袋。
在这个难熬的冬日里,挈绿连吞下了一部分土剌的残部,好歹让奴隶资源得到了补充,不少家庭都分到了新的财产。
这拥有分配权的“家庭”中,当然也包括缪宣。
因为身份地位高,分给缪宣的奴隶数量不少,其中主要是健壮少年和年轻妇女,其中有一个孩子的身高已经卡着车轮了,假如不是来自残部投靠,他大概也活不下来。
缪宣不怎么关注这些,全部扔给他万能的林姨,她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只用当甩手掌柜不碍事就可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历的世界多了,缪宣现在很喜欢这种游手好闲的状态(唐同知:……)。
冬季的日子非常难熬,但又总能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走,当挈绿连的每一个人在每时每刻都为了生存而奋斗与焦虑的时候,时间就真的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数字,直到年底将近时,缪宣才猛地反应过来——
南人的新年快要到了,林姨又悄悄地打了红络子,像是一位母亲在祈愿满天神灵保佑孩子一般,也给他系在手腕上。
但是今年的寒冬并没有值得喜悦的地方,严寒一天接连着一天,轻盈美丽的白雪成了所有人的噩梦,它们落在每一个角落,温柔而残忍地带来死亡。
每日都会有上百只牲畜死去,比如那些不够强壮的羊羔和牛犊,它们被冻得僵硬,每一根毛发都仿佛冰棱,沉甸甸地压在牧人精心打堆的牧草中;
再比如那些上了些年纪的猎犬与马匹,靼人敬爱它们的操劳和忠诚,却无法照顾这些多年相伴、形影不离的老伙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湿漉漉的眼眸在寒风里彻底干涸……
还有人类。
新生儿、老人、孕妇、奴隶、受了伤的人……严寒就像是蛰伏在风里的毒,只要你有了一丝弱点,就会被这无孔不入的怪物杀死。
有多少个婴孩在母亲的怀抱里夭折,就有多少位老人在冰冷的毡毯上瞑目,挈绿连的每一天都有很多场葬礼,麻木的,简单的,静悄悄的。
但即便如此,人们也总是要挣扎着活下去的。
寒冬深夜,靼人总会想办法聚在一起,或是玩些游戏,或是谈天说地,既是为了围绕一个热源减少燃料消耗,也是为了在风雪的包围中与亲人相伴,这时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某种来自苍天的恩赐。
即便是那颜一家也不例外,缪宣作为后来加入的家庭成员之一,有幸坐上了小孩那桌,在壮硕的巴根和高大的朝洛门之间维持了均匀的身高。
贺敦们亲手把酒碗放在每个家庭成员的面前,像是所有靼人家庭的女主人一样温柔热情,这酒是由奶发酵酿制的,很受靼人的喜爱,因为原料的容易获取也算是一种经济实惠的饮料,在寒冬就成了人们少有的乐趣来源之一。
缪宣在喝酒这方面一向无所畏惧,面对四个学生居心叵测的灌酒,他不动声色地全部接下,让他们见识了一番什么是天高地厚,当即灌倒了唯一一个老老实实和他拼酒的巴根——另三位弟弟都有着成熟的喝酒策略,见状便清醒地甘拜下风。
不多时,达日嘎赤笑呵呵地捧来一只白鹰,这活泼健壮的大家伙正在他的手套上蹦跶,骄傲又美丽,看来今天就要多一个众人都喜闻乐见的活动。
“给挈绿连的信到了,圣山上的传讯也来了!”
达日嘎赤一边把肉干喂给白鹰,一边对缪宣道:“霍埃兰勒,你也有信要寄回给圣山吧,这一次要少塞一些,上次全放了你的信件,我看这小家伙都要飞不动啦。”
缪宣:“……”
这拥有天恩的猛禽力气大到能搏击风雪,也能轻轻松松地从地面上抓起羊崽,飞不动当然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原因是信筒的体积有限,不能够放置太多的信件,怎么往里塞纸也成了一门大学问。
缪宣老老实实上交信纸,达日嘎赤一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就头疼,他啧啧摇头,选择先掏出信筒里的来信:“你就放这里吧,让我们先看看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唉,长生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再是什么灾情了——”
愿望是美好的,但事实总是不如人意,随着达日嘎赤的,他的神情越发凝重,到了最后几乎是面沉如水,让人光是看着就感到了不安。
达日嘎赤从纸上抬起头,对着身边的人们道:“锡尼部活不下去了,他们去袭击了南人的边城。”
这一瞬间,大帐内陷入了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从贺敦到奴隶,全都在望着他们的那颜。
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敬重部族的头领,更是因为这个消息的震撼,寒灾的恐怖是每个靼人都心知肚明的,有部族活不下去而选择劫掠很正常,虽然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但只要能带回点好东西,没准就能苟活到来年春——
“锡尼部大败。”
达日嘎赤顿了顿,轻声道:“南人坚壁清野,乡村与农田颗粒不剩,边城防卫军设下陷阱,全歼了锡尼部的骑士,马匹全杀了做肉,尸体则斩首做京关,锡尼的那颜和怯薛们被南人军士挂在了城墙上,像是马肉一样被风干。”
大帐内的安静霎时成了死寂,女人们垂头哀悼,男人们紧握双拳,纵使他们早就知道南人的边军不好对付,但这样惨烈的下场……
锡尼部的那颜和怯薛死了,死得如此凄惨,身首分离,血液流尽,在苍天下风干,再也回不到故土,那他们还能回到长生天的怀抱吗?
锡尼部剩下的妇孺老人又将何去何从,是饿死冻死,还是选择不拖累他人的自尽,亦或是像土剌残部一样,成为依附着其余大部族的奴隶?
也许挈绿连确实要更加幸运,他们找到了合适的营地,勉勉强强地在寒在中生存下来,但假如挈绿连没有争夺到阔滦呢?他们是否就是下一个锡尼?
达日嘎赤爱惜地折起手中的纸张收好,在草原上,这些薄薄的纸张也价格不菲,只听他沉声道:“这个冬天,我们的牛羊冻死,我们的老人病逝,我们的孩子夭折……”
“阔滦是个不会被寒风袭击的好地方,河谷的森林又给了我们充足的燃料,但这里还不够好,比起南方——比起颚伦部温暖干燥的策甘巴彦草场、莫日格勒部日照充足的海速哈海子,阔滦河谷还远远不够好。”
“再往南下……南人的冬天总是很好过的,他们有着温暖富庶的土地,种什么长什么,他们还有常年不冻的水源,甘甜清澈,他们不需要和同胞拼死厮杀就能在冬天活下来,活得像是人,甚至过上好日子。”
达日嘎赤不再说什么了,他端起酒碗,仰头就是一饮而尽,鹰隼一般的视线仿佛能透过毡帐,望见那遥远的南方。
昏暗的毡帐内仍旧没有人说话,几位少年学着他们的父亲,纷纷端起身前的酒碗,酒碗见底,却并没有人来添酒,侍从们沉默地望着主人,两位贺敦则望着她们的丈夫。
在这一刻,大帐中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论老幼青壮,不论男女贵贱,他们的血管里涌动着一样的欲求,胸膛中跳动着相同的节奏,他们是寒冬中求生的流民,也是冰原上饥饿的狼群。
有那么一瞬,缪宣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他好似又回到了野狼的巢穴中,周围包裹着黑夜鬼火一般的幽绿狼眼。
而这一次,在这一双双截然不同人类眼眸中,流淌着如出一辙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