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些被掠夺走大量的财产、几乎失去所有法律保障、又必须承担繁重劳动的平民,和奴隶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满城的百姓就这么颤颤巍巍、恐惧而憎恨地跪在路面两边,等待着靼人的军官的清点,他们会像是统计畜生一样记录人口。
靼人士兵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相互抢夺战利品,高声评价着跪了满地的南人百姓,在投降的城池中,所有人口都是可汗的财产,倒是不能随意俘虏屠杀。
朝落门打马掠过街道,快速地搜查着这片城池,他的天恩能轻而易举地揪出许多暗藏着的阴谋,因此每当抄检新的占领地时,他总是最忙的。
不过这个城市还算老实,没有搞什么诈降的把戏……
朝落门很顺利地完成了工作,但心情却仍旧糟糕,他驾着马匹就往回赶去,远远地就望见了一处因焚烧而缭绕起的黑烟。
自这城投降后,城内焚烧的火堆就没有少过,总是有那么多讨厌的东西需要被清除的,只是这一次的烟火让朝落门停下了脚步——火堆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朝落门的烦躁一扫而空,他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去:“老师,你怎么在这里?这里还很乱,你想要什么让我去找就好。”
自从雁关百威一役后,靼人的祭司伤亡惨重,给朝落门带来了巨大的悲伤,如同老祖母一样的乌云雅达牺牲了,老师霍埃兰勒也过分使用了天恩,把强大身躯压迫得千疮百孔。
朝落门至今还记得几个月前的那一幕,漫天遍地的鬼魂消失,重新露出了晴朗的天空,破碎的城墙再也无法成为阻碍,他们赢得了胜利,所有人都在欢呼——直到格日勒图从箭楼上
抱下了他们的小叔叔。
自从少年时的第一次见面起,朝落门就从未见过霍这样的姿态,他好像永远都是强大无比又镇定平和的模样,从没有一刻是这样……这样脆弱的。
那本就苍白的肌肤彻底失去了血色,乌黑的鬓发也因为精气流失而染上霜雪,当霍埃兰勒神情宁静地躺在床上时,看上去就像是什么玉石雕琢的祭器。
霍埃兰勒,怎么会倒下呢?
小叔叔的强大几乎就是写在朝洛门记忆中的真理,可这真理也有失效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是天空的月亮落了下来,变成了一颗遍布裂纹的璀璨玉石,无力地依偎在他的掌心,随时都要碎裂。
那一刻,朝落门的心底升起了巨大的恐惧,直到霍埃兰勒苏醒过来,他才终于冷静下来,但这十余日的折磨还是给他留下了阴霾,这强烈的情绪潜藏在他的心底,每每在看到老师鬓角的白发时都会被唤醒……
“这里储存着许多书籍,所以我让他们灭火。”缪宣简单地解释,随即又问道“朝洛门,你的巡逻结束了吗?”
朝落门猛得回神:“结束了!”
因为焚烧的是木制建筑物与书籍,烟灰四散得到处都是,缪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朝落门立刻道:“小叔叔,这里交给我吧,不论有什么书,我都会全部收拾好送给你的。”
缪宣摆摆手:“不用了,我只是经过这里——”
“靼贼!你们别想拿走我的书!烧光也不给你们!!”
一旁的空地上,一个萎顿着的老人突然爬起来,大声辱骂:“你们恶事做尽,早晚要灭族绝种,你们也配看书写字!”
缪宣:……
自从进入这座城池后,缪宣的小地图上就几乎布满了红点,他也习惯了南人的仇视态度,而这还是第一个敢跳出来强烈抗议的人。
回馈也是立竿见影的,还不等这个老人说第三句话,周围的靼人士兵已经按住了他,连带着他的家人也被架上了刀,只等一声令下就是头颅落地——万幸靼人士兵大多听不懂老人的话,否则他们一家已经先行绝户了。
看着地上这个读书人打扮的南人,朝落门却忍不住先笑了,他转身对缪宣道:“小叔叔,你看,这种不肯自尽又自诩忠诚的南朝文人,真是最虚伪可笑的东西,只能像是虫子一样辱骂着寒冬,然后绝望地死掉。”
缪宣:“……我们走吧,放了那些无关的人。”
“放心吧小叔叔,知道你心软,我不会杀其他人的。”朝洛门低声笑了笑,“就算是这个家伙……唔,看在他能收集那么多书的分上,给他一个痛快好了。”
被堵住嘴的老人愤怒地挣扎起来,表情也变得十分扭曲,好像靼人竟然明白书籍可贵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在他看来鞑子就和猪狗一样,不该和知识一同出现。
“安稳的日子过久了,竟然忘了自己的祖先么……”朝洛门居高临下地撇了一眼老人,面露嘲讽,随后又对缪宣道,“南人自称是姬姜子孙,又以赢朝后代自居,可不论是姬、姜两大部族之间的相互征伐,还是赢国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都是以争战夺取了中原大地,我们现在正同南人的祖先做着一样的事情,他们竟然就难以接受了。”
老文人大概没想到一个鞑子竟然也懂史,而这种论调又是他万万不能接受了,他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争辩——
“杀了。”
朝洛门冷漠地下令:“可汗的仁慈不会留给反抗者。”
头颅落地,血液迸射,靼人士兵的动作真是干净利落,他们甚至没让赃物沾到贵人们的衣角。
朝洛门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但他的动作却十分强硬,半带着缪宣就往前走:“走了,小叔叔,我们回去制定新的规则吧?更适合这片土地的
——靼人的法律。”
断头的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老人的亲人们也捡回了性命,但他们已经丢失了祖传的珍藏,又跌落了清贵的阶层,也许对他们来说,苟延残喘的未来生不如死。
“南人重文轻武,而他们的可汗又害怕军队的权力被他人分走。”朝洛门倒是谈兴正浓,毕竟游牧民族之中几乎不存在文人阶层,因此朝洛门对这个群体非常在意,“在治理国家上竟然也很依赖这些从书本重选□□的人……而现在,就到了这些‘文人’报答的时候。”
“要么拿起刀来站上战场,要么自己抹了脖子干脆了断,要么就乖乖下跪效劳,至于那些既想要活着又想要……‘道义’?是这个吧。”朝洛门重复了一遍这个南词,冷笑,“那他们就什么都得不到。”
缪宣:“……”
“不过父汗要开始招揽南人之中的文人了,我们很快就能见识到这群人的不凡之……这么说起来,投降的文人还不少呢。”朝洛门嗤笑到,“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跪在城门口,攀比着官职和功名,指望着踩下别人让自己上位,真是很有意思。”
自从伤病之后,缪宣就几乎不管理事务了,这件事他也只是听说过,不过不论在什么样的民族斗争中,投降派是从来都不会消失的,只多先后多少。
“这些背叛了族群的南人文人是最狡猾的,他们最会说好听的话,以此骗取别人的信任,为自己谋取利益。”
走到逆风处时,朝洛门才停下脚步,他拧开水囊打湿了手帕,笑眯眯地递给缪宣:“小叔叔,我知道你很喜欢各种各样的书,我也喜欢,这些死物不论你想要多少我都会帮你弄到,但那些活的……就要小心了。”
缪宣接过手帕,低声谢过:“我不会被骗的。”
朝洛门收敛了笑意:“我也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