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早已听过无数遍的话了,太子低头沉默着,在姐姐忍不住伸手朝他打来时也不躲闪。大公主轻轻锤了下弟弟的肩,抹着泪道:“母后薨时,唇际是有一丝笑意的,因她以为她已为你铺好了前路,这世间最光明尊贵的一条路,可你……你现下却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混账话,若母后在九泉之下听到,会有多伤心……”
“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皇姐不要哭了……”太子喃喃轻劝的嗓音已透出几分倦累。大公主渐收了眼泪,将身前弟弟扶起道:“你是太子,是大周朝的储君,跪我做什么!”
太子执帕帮姐姐擦拭眼角泪珠,大公主将帕子抽在手中道:“这也不是你该做的,你应做太子该做的事。”
太子微微笑道:“好罢。”大公主看弟弟这般,心中又是爱怜又是叹气,她搂着弟弟再劝道:“就算不为母后,就只为你自己,你也不能不做太子。你想一想,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废太子是能落个善终的!远的不说,就说咱们的祖父孝哀太子,在被曾祖废了之后活了几日?你若从太子的位置上跌下来,就是别人脚下的蝼蚁,随时都有性命之险,姐姐会为你将眼睛哭瞎的!”
不知有没有将她这些话都听进去,但到底没再说出能将人气哭的话来。大公主望着弟弟双眸澹静若水,想她这弟弟天生清心寡欲,对一己之身几乎没有心欲,更没有争权夺势的念头,便以己心度人,总以为他那二哥是个好的。
一味的苦劝是无用的,她得想个法子让太子对燕王生出敌意来,让他有心欲去同燕王争、同燕王斗。可什么样的人和事,能将弟弟这静潭般的心搅起涟漪来呢,大公主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
夜里回府时,燕王不觉又走进知春亭中。那日凌风与素馨将少女送回郊外家中后,他随后就命人将少女的身份来历查清楚了。只是事务缠身,他还没能得空登门与她再见,她就被接入了永康公主府中。
虽想见她,但他不便在无事时去往永康公主府。他的这位嫡皇姐自是不可能真心欢迎他,他也不想叫永康公主知晓,他对她府内一名叫做慕昭的少女,另眼相看。尽管外头也许有人知晓了,那一日他是将身在马上的慕昭直接牵进府中的,燕王府的大门,不会没有人暗地里盯着。
初知慕昭被接入永康公主府时,他也有在心底忧疑,猜测大公主是否因知慕昭与他相识,而想利用慕昭谋划何事。后来派人暗中查知慕昭只是在公主府内填制新曲而已,大公主似乎并没有想利用慕昭谋事的心思,至少,就算有的话似也并不是想要针对他。
不怪他在心底多想一遭,他如今名望盛,却也像是在火上烤,不知暗地里有多少双眼想要寻拿他的言行错处,将他的名声泼上污点,将他从高处拽下。这样想那一日他贸然将慕昭牵入府中,确实是有几分冲动,但由不得他不冲动,多年的心底影忽成了眼前人,那一日的他,如何能轻易放手错过呢。
幽幽想着,似又见那日她执刀向他看来的情景。像是被逼至角落的小兽,在再无退路的绝境面前,爆发出一往无前的孤勇。手中银鞘刀折射的寒光,不及她目光坚执冷毅,似若他那日没有出手相救,她不仅仅敢划伤端王孙手臂,就是伺机取了端王孙的性命,她也敢下手的。不知她在他到来前,是如何在车厢中与端王孙百般周旋,又是如何在绝境中伺机夺了端王孙的刀,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那日他亲自为她牵马,将她带入燕王府中,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端王孙相信他口中的“卿卿”为真,让端王孙以为这少女真与他关系不一般,好叫端王孙打消觊觎美色的念头,不敢再对这少女下手。
其实依大周律,不该如此放过强逼民女的端王孙的。但老端王在朝中地位特殊,当年曾祖景宗病重临崩时,若不是老端王突发恶疾,也许今日御座上坐着的,不会是他的父皇。他当万事顺随父皇心意,因无法猜知父皇现下对端王府究竟是怎样的态度,他也只得按耐不动,不好出手惩治端王孙。
而且,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若他为一女子与端王孙起争执甚至将端王孙送进官府,那他不但将得罪端王一系的势力,且太子党人定会将此事故意做大,将之传得满城风雨,要他燕王沾上为女色轻浮任性的污名。他现下站得愈高,就愈要谨慎行事,虽离百尺竿头仅剩一步,但这一步极难走且极危险,进能抵天,而退跌下去,登高跌重,或要粉身碎骨的。
不觉越想越深,心绪也渐沉重时,夜风掠来了淡淡的迎春花香。远处墙头的纤绿与嫩黄,色泽娇美如她那日身着的黄袄绿裙,燕王想着明日或可在永康公主府中见到少女,心境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慕昭、慕昭,他心念着她的姓名,人虽还在月色下,但心已在期盼翌日朝阳。
因为皇姐叮嘱他要早些来府,故太子在第二日巳初时候,就早早乘辂车来到了永康公主府中。
离开宴还有个把时辰,公主府所有人等都正为将要到来的大周天子以及一众皇亲贵戚,忙得脚不沾地,连一府之尊的男女主人也不例外。
他的驸马姐夫匆匆来拜见他后,就紧着同府内管事们处理宴会事宜去了。皇姐抱着小外甥同他说了一回话后,也无暇招待他了,让侍女引他去府中涵香亭用茶,说亭外的山茶花开了不少,可赏看怡情打发闲聊。
随公主府侍女步至后园涵香亭附近,遥遥望见亭中立有一道娴静淡雅的女子身影时,太子方知皇姐为何要他早些来府,又为何要他来此用茶赏花。
他遥遥望见了亭中人,亭中人——他的韦家表姐韦清如,也望见了他,忙步出亭外,敛衽向他行肃拜之礼。
太子上前虚扶表姐起身,寒暄几句,问表姐近来可好之类,韦表姐恭声答后,也谦婉地回问他近况如何。几句话下来后,二人之间就似无话可问可说了,因皆知对方为何会身在此处,沉默的气氛略显尴尬。
小时候倒不是这样的。清如表姐因是韦舅舅的嫡女,常被皇祖母接到宫中来玩,甚至会在皇祖母的永寿殿中住上几日,由此同宫中的皇子公主们都认识,与他、皇姐还有大皇兄这几个表亲就更相熟了。后来年纪渐长后,表姐入宫次数虽少了,但回回相见也不至于生疏,直到表姐及笄后,有关表姐的婚事,纷纷扬扬地议了两年。
一阵静默中,忽有清雅乐声随风而来,时似鸣泉杂琤玉,时似飞鹤绕行云。“此前倒未听过,想是皇姐府中乐人新制的曲子,是为今日宴会特意准备的”,太子由此打破沉寂,同表姐聊起道,“这里听不大清,不如走近听听他们的排演,早饱耳福。”
面面相觑地干站着甚不自在,不如走走。韦清如点头应下,随太子表弟循着乐声缓走着,听太子忆说小时候几个孩子在宫中御花园里调弄丝竹的事,暗绷的心境逐渐松快下来,唇际浮起笑意。
忆着旧事的太子,神色间也轻松不少,“我记得大哥用的是羯鼓,表姐用的是琴,二哥用的是……”
他说至此处因心底郁思微一顿时,听身边表姐快声接道:“是箫。”似也觉自己接声太快太肯定了,表姐微一默后,声音缓低道:“我记得燕王殿下当时用的,好像是箫……也不一定,也许是我记错了……”
太子望了眼眉目低垂的表姐,似无所觉,只道:“是箫,我想起来了。”
他继续闲话,声气依然温和平常。如此走离乐声越近时,却也听到有中年男子的冷硬嗓音在前方响起,太子寻声看去,见前方一株辛夷树下,一名褐衣管事正斥令一名少女,他似定要少女去做某事,而少女不愿,双方正为此僵着。
仅是为填制新曲而来公主府,慕昭并不愿同府内乐人一起侍宴歌唱。今日宴上,不仅皇帝驾到,燕王、端王孙定也在场的,她不愿出现在那样的场合,不愿与皇帝、燕王等有任何一丝相见的可能,却不想在将开宴时,府内的张管事来找到她说,公主有令,午间她必须侍宴领唱。
慕昭为推拒百般找理由,又说自己昨夜受凉嗓子坏了唱不好,又说自己年少不经事,从没见过天潢贵胄云集的大场面,到时候在宴上会吓得唱不出声。但张管事就是冷着脸不松口,不管她如何找借口,他就冷冰冰一句话,“反正公主有令,姑娘哪怕就是这会儿忽然哑了,到时也得在宴上领唱的。”
“我不……”倔强的一声,却也是愈发声低无力的一声。垂下头的慕昭,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被逼入宫时。当时她也说不,可最终还是被关进了蓬莱殿并死在了那里,今世可重活,却也依然无力,依然无法违抗上位者的命令。
正心绪低迷沉重,忽听一少年说道:“她既不愿,何苦逼她。”
是嗓音清润柔和的一声,却不啻如惊雷震响在她耳边。慕昭惊怔抬首看向来人,犹因这乍然发生的隔世初见,一下子没回过神时,一旁张管事已急忙行礼参见,并赶紧轻声提醒她道:“快拜见太子殿下!”
慕昭忙忙醒神,她垂下复杂眸光,低首欲拜时,少年太子已走近前道:“不必多礼。”
太子看了她一眼,对张管事道:“这位姑娘既不愿去宴上领唱,就不要强逼她了,另选一位愿去的乐人就是了。”
张管事一脸难色地恭敬回道:“回殿下,不是老奴在有意为难她,实是公主殿下有令,定要这位姑娘在宴上领唱,老奴不敢违抗公主殿下的命令……”
“无妨,另选一位愿意的吧”,太子道,“皇姐问起时,就说是我的命令。”
张管事听太子殿下如此吩咐,只得恭声应下。他诺诺退下时,慕昭按礼也当随之一同退离。她随张管事退走了几步后,因心中想着前世与“乔小姐”即太子的知交之情,想前世太子曾为救她抗命闯宫,心潮起伏难定,不由微缓脚步,悄然回身望了一眼,却见太子并未离去,也正看着她。
慕昭停下脚步,向那如冰壶秋月的少年,诚挚行礼道:“多谢殿下。”为他现下解她困境,也为他前世待她的真挚友情。
少女身影渐渐远去了,太子却仍未挪步,仍静伫原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因少女相貌清丽脱俗,纵与那现下有“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郑宜芸相比,也不仅不输半分,甚还在神/韵气质上似更胜一筹,韦清如遂不由以为太子是因色相而驻足出神。
她自己的容貌只是清秀而已,并不算出众,若非因此,父亲他们也不会只能冷眼看着郑家为郑宜芸打造出“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韦清如想着有关郑宜芸婚事的传言,心中自嘲如潮水漫涌,不禁绞拧着手中的帕子,低声叹道:“这姑娘生得真好,若我能似她这般容貌,不,能有一半也是好的……”
太子闻言说道:“色相虚妄,表姐兰心蕙性,不必为此妄自菲薄。”
韦清如轻笑,朝那远去的少女身影微一努嘴道:“殿下还说是虚妄,殿下自己分明都看得出神了……”
太子淡笑着摇首解释,“我只是在想,她的眼神很特别。”
韦清如不解,“特别?”
“她看我的眼神,和这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太子说着不由又将目光投向那少女身影,心神随之幽恍,“她好像……不是在看太子,而是在看一位……久别重逢的友人……”
幽幽心想着,内官长和朝此处疾步奔来。他匆匆向他一行礼后,飞快禀道:“殿下,陛下驾到!请殿下速至正殿迎驾!”
今儿永康公主府的宾客,除有皇亲国戚,还有豪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可说是衣香鬓影、贵介如云。但,地位再尊崇的天潢贵胄,在一朝天子面前,也得是屈膝下拜的臣子,皇帝驾到后,众人云集公主府正殿行叩拜大礼,在皇帝赐了平身后,再随圣驾前往宴殿。
是周岁宴,在用宴前,当有抓周礼。宴殿锦绣长桌上摆有物件无数,方满周岁的男婴,在桌上爬了一半便不爬了,抓起一支紫毫笔“呀呀”叫着舞着。大公主在爱子将笔端紫毫送进口中吮吃前,忙将笔夺了将他抱起,一旁的福王见状问道:“这是个什么说法呢?”
长公主笑道:“看来徽儿是要随了林驸马,将来做书画大家了。”
驸马林适是中书令之孙,通文墨精书画,尤擅画岁寒三友,笔下松竹梅当世几无人可及,现于东宫任侍书一职,在太子闲散时陪侍其挥洒笔墨修心怡情。他听长公主如此说,忙谦说“殿下过誉”等,皇帝却道不必过谦,道若外孙真能袭了生父的丹青妙手,乃是幸事。
大公主见皇帝似有意要抱外孙,忙将孩子小心递送了过去。皇帝抱了约半盏茶工夫,问了些孩子的日常之事后,也就放下了,只令傅秉忠等将带来的礼物赐给大公主一家。
不仅有皇帝的赐礼,还有宫中太后娘娘的。因二十多年前孝哀太子弃世时,时为太子妃的韦太后,悲痛到不慎从高处摔伤落下腿疾,从此就不耐舟车劳顿,等闲不出宫门,极少驾至后辈私宅中。
大公主与林驸马抱着孩子叩谢天恩,皇帝抬手让起后,至宴殿上首升座受礼并令开宴,乌泱泱人群跪拜后入席坐定,展眼间公主府侍从便将锦绣长桌撤下,转在宾客食台上摆陈珍馐无数,另有新雅乐声响起,丝竹婉转,歌舞升平,一派天家清贵风流。
因身在皇家,从小到大看听歌舞无数,又因心念着那名少女,悄看她并不在宴殿中后,有些失望地心不在焉,燕王起先虽知曲子应是少女所制,却也难以静心听曲。但,心不在焉一阵后,悠悠曲声竟似月下流水,渐将他微燥的心境轻柔抚平,他不禁沉下心来,静心聆听。
那厢,长公主一边用宴一边赏听着歌舞,暗想慕昭这少女倒是多才多艺的,且她绮年玉貌却想入道,性子定也比俗人有趣不少,若留在她在琼华观为道,时不时制制新曲,也可打发闲暇。但,这得看当朝皇帝陛下对这少女,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欢宴将终时,大公主向父皇敬酒并笑说备宴简陋请父皇恕罪云云。皇帝抿了口酒,衔着笑意对长女道:“宴中歌曲极佳,朕在宫中都久未听到这样的好曲子,你府中藏了好乐工啊。”
大公主在开宴后才知道慕昭不在宴中领唱的事,她有心定要父皇今日见一眼慕昭,这时听父皇这样赞说,便忙自然地顺话笑接道:“不是女儿府中的乐工,是从外请来的‘高人’制的新曲。‘高人’现在府中,父皇可要一见?”
皇帝雅好乐事,颔首道:“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