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凝不敢无视他,弱弱唔了点儿声。
她忽然觉得,远嫁失身都不算什么了,岁月静好了十五年,她就没见过尸首,逞论就这么死在面前的。虽说这嬷嬷害她不浅,可一条人命没了,涉世未深的女儿家怎么可能不恐惧。
楚凝就这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站立旁侧的闻楼都于心不忍了,想着殿下可真是不体贴,没清理完血迹就请人姑娘进来受怕。
前边儿没动静了,顾陵越又看了她一眼,她颤巍巍的长睫下,一双眸子漾着水光,也不知是她的眼睛本就盈润如波,还是要哭了。
见识过她哭,吵闹,还骂不得。
“坐。”顾陵越有意无意放缓了语气,擦干净手,帕子扔回盘中。
“……谢殿下。”楚凝小声向他行礼,怯怯走近,跪坐到他旁侧的软垫。
女官将她带来的青纹茶盏摆到案边,而后躬身退出大殿。顾陵越闲闲掠一眼茶盏,便漠不关心地从案上拿了本政要。
“来做什么的?”
他头抬也不抬,淡淡一问就让人心无处藏匿。
楚凝心虚得彻底。
当然是准备占着理谴责他卑鄙,居然骗她吃糖,小瓷罐都带来了,但现在,她再不敢硬刚。
什么委屈都可以独自承受,但她怕死。
如今走投无路,可她好歹是王妃,这人应该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要了她小命,只是楚凝忽然意识到,硬碰硬太危险,得软着来。
楚凝稳住心神,轻轻地、委婉地试探。
“殿下赐的避子药,好像……不起作用。”
对面的男人却是平静如初,手指修长,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着书。
楚凝自墨睫下觑他一眼,抿了抿嘴。
他还无动于衷,就不担心她真有了吗!
“妾身讨药,也是为了省殿下一桩麻烦,出了那样的事,到底是错了,妾身与殿下现在……”
楚凝顿了顿,琢磨顷刻措辞,她提起胆子,看进他的琥珀色瞳仁。
“是共犯。”
那样正经的语气,颇有谈判的意味。
只这词儿用到他身上,属实是以下犯上,有谁敢将当今太子和错事儿拉扯到一处?
顾陵越眸光终于算是从书页上移了开。
四目对上,才发现她望来的眼神有多直白。
将面前的人略一端详,他深谙的眼底突然掠过极淡的笑意,大概是觉得她这说法挺有意思,也可能是意外这小娇娇居然有几分胆识。
“所以呢?”
他的口吻不生喜怒,只透着少许懒意,但楚凝知道,这已是他最容易说话的时候了。
楚凝咬牙将掩在袖中的小瓷罐摆到案面。
即使畏惧,今日她也得将事情挑明,否则再往糟糕了恶化就真没余地了。
“那夜之事皆因奸宦阴谋而起,你我都不情愿,这事儿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楚凝咬着一口过分动听的腔调:“妾身怕伤了身子,一连喝了五日姜汤,可这芝麻糖丸性平,哪有驱寒的必要。”
她说辞含蓄,虽算不上高明,也假淡定得明显,但胜在温温的软调很让人动容恻隐。
顾陵越慢慢合上那本政要,反扣在案。
事情就这么和盘托出了,楚凝搅着袖下的纤指,人也紧绷着,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他,小命不保。
在他开口前,楚凝赶紧先低低呜咽起来:“那姜汤,真的很难喝……”
嗯,只是讨厌姜汤,不是责怪他的意思。
她含春的杏眼湿漉漉的,哭腔很轻,一哽一咽,带着姑娘家别有味道的嗲和糯,却是不觉反感,讨喜得很。
顾陵越静静瞧着她那副哀怜的委屈样儿。
他说什么了就哭。
默然片刻,他抬了修手,取过空碗旁的新瓷罐,瓷盖一开,淡淡的甜香便散了出来。
楚凝继续小小地哽着,但她不敢真哭,那天醒来这人就凶巴巴的,而且她也哭不出来,只是刚刚被吓到才湿了点眼眶。
楚凝正想偷偷往上瞟一眼,观察那人神色。
垂敛的视野里突然出现男人好看的手,拿着一只开了盖的翡玉小瓷罐,倾倒的姿势。
楚凝嘤啼声忽顿,愣愣伸出手,摊开。
他倒了一颗糖丸到她掌心。
望着手里他给的这颗圆圆的乳白色香丸,楚凝微懵,不懂何意,是要直接毒死她吗?
楚凝苦着脸看向面前的人。
这惨兮兮的眼神,一看便知她在胡思乱想,顾陵越云淡风轻地将瓷罐搁回去:“杏仁味,不难吃。”
那张粉润的芙蓉面一瞬煞白。
她不想吃毒,杏仁味的毒她也不想吃。
主子这样欺负小姑娘,闻楼实在不忍再看:“王妃,这是御厨熬制的蜜浆所制,融了数十种名贵药材,滋补养身,只供东宫。”
楚凝倏而怔愣,哑口无言。
顾陵越凝了她一眼,见她还是揪着眉不敢信,索性又倒一颗,自己不慌不忙吃了。
见状,楚凝方意识到,这真是糖啊。
楚凝在男人气定神闲的目光里讪讪低头,微张唇,将糖丸含入口中。
是甜的,细腻醇厚,真好吃。
“这个……也是糖吗?”楚凝嚼着糖丸,像猫儿一样似真似假地温顺下来,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小瓷罐。
趁现在问清楚,当然是最明智的。
正祈祷着是她误会错怪,便听男人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舌尖的杏仁糖丸忽然就不甜了,楚凝呼吸窒了窒,恨不得扑咬他两口。
亏她以为他吃软不吃硬,想再放乖磨磨。
“殿下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
她弱弱瞪来的眼神蕴着恼意,微不可见,顾陵越却是轻易捕获到了。
他微动喉结咽下糖丸,眸光不轻不重落到她那儿:“怎么,弟妹这肚里,是有孤的子嗣了?”
只是句问话,可他慵懒微沉的嗓音莫名染着丝暧昧,楚凝耳尖一烫,“那、那倒还没……”
顾陵越似笑非笑,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那只翡玉小瓷罐。
“没有就敢跑来孤这儿兴师问罪。”
“……”这话说得,倒成她的错了?明明就是他欺瞒在先!
楚凝想了想,娇娇软软的小女子总是好说话些的,便继续掐着软绵绵的调子:“可不防着……也是迟早的呀。”
前面的人突然短促笑了声,悠哉重复她的话。
“迟早的。”
他别有深意的语气惹得楚凝不由抬眼看去。
只见他把手里的小瓷罐轻轻丢回空碗旁,嗒地一碰响,“现在再吃也晚了。”
楚凝一触动,差点弹起来指他鼻子痛骂。
但想想又觉得,这话也没错,都过去了好多日,管他给的是真是假,都来不及了,就是他这无所谓的语气听得人怪不爽的,像是故意要她急。
楚凝憋下这口气,偏不遂他意,镇定地露出浅笑:“妾身的清誉是小,只是将来闹大了,害殿下落得孟浪的名声那就罪过啦。”
她无害地眨眨羽睫,眼里融着诚恳。
这般善解人意的可人模样,若是寻常男子,必然已经沦陷,要捧她在掌心好生相哄了。
在旁侧静听的闻楼心生赏识,小王妃聪慧着呢,可惜,她的对手是只老狐狸,道行不能比。
“弟妹这话说早了,”老狐狸后靠椅背,搭在案面的指尖轻轻点着:“倒不如等你们姑娘家那日子迟了,再来要孤负责。”
闻楼扬扬眉,看吧。
随后闻楼便想,小王妃应该是要哭了,然而下一瞬,却见她双眸蓦地亮了亮。
“所以,殿下是早有主意了?”楚凝眉眼盈盈,目光殷切地落进男人的眼:“用芝麻糖丸掩人耳目,免于留下把柄,那里面是掺了避子药材的可对?”
杏仁糖是以药材熬制的,芝麻糖当然也可能。
而且他刚刚的意思很明确,是说她多余操心。
楚凝当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种情况,要不心里没底,这男人也不能从头至尾都如此坦然。
那人突然轻笑一声,浅褐的瞳仁温和不少。
“女儿家有时候,还是别太聪明得好。”
他语调徐徐,楚凝听不出异样,就当是自己猜准了,他在夸她,于是愉悦地抿抿笑意:“百密一疏,都不及殿下考虑得周到。”
倒还挺谦虚。
顾陵越唇边残留着一丝弧度,两指拿起案面的瓷盖,颇有闲心地盖回到装杏仁糖丸的罐子上。
这样已是最如意的结果,但楚凝没有知足于此,柔皙的手掌心从容地伸到他面前。
拉近乎似的,软着清越的嗓子。
“还要。”
顾陵越正要落盖的手指顿了一顿,带着探究掀眸看她。
她今日穿的锦裙海棠红绣金,衬得肤色雪白莹润,笑起来那双杏眸弯弯的,眼尾却是自然上勾了点儿,任她妆容再娇贵再妩媚,也掩不过这个年纪纯纯的味道。
仿若此刻她说什么,都能让人信以为真。
顾陵越未语,垂下眸,重新移开盖子,拿起整个瓷罐放到她眼前。
他不至于吝啬一颗糖。
楚凝便收回手,自己倒出一颗,塞到嘴里,而后将糖罐规规矩矩摆回他手边的托盘。
顾陵越恣意靠坐着,等着看她露出小尾巴。
即使唇泛病白,也不影响他目光的穿透力,楚凝晓得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很容易,本就没打算掖着。
她不急不躁地咬着糖丸,慢慢含化才好似随意地说出一句:“妾身在王府,要一直与王爷分房睡,太难了,殿下能帮帮吗?”
又轻又柔,嗓音仿佛都沾上了杏仁糖的甜郁。
顾陵越饶有兴趣地瞥她一眼。
这么乖,果然是有事啊。
“你想孤怎么帮你?”
“还没主意,可我们现在是……”
楚凝有短瞬的停顿,忙思索着想换个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迎面那人先好整以暇地帮她接上。
“共犯。”
楚凝轻微一颤:“嗯……”
心里再怕,也不能表现出来,灭自己气势不说,还会助长敌人威风,楚凝深谙此道。
她索性什么都不顾了,沉一口气直言道:“若细思,帮妾身便等于帮殿下自己,殿下如今袖手旁观了,祸端倒不能够,待您即位,风言风语想来却是少不了。”
顾陵越随之淡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外袍。
刚还哭哭啼啼,这会儿又有胆威胁他了,心机再深的宿敌都没她这般花样百出。
“求人是这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