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人寻味睨她一眼。
在东宫又待三刻钟,楚凝方出殿。
云萝等在宫门外一脸愁色,见她出现,立刻露喜迎上,楚凝没说话,先递过去一只巴掌大的紫檀描金锦盒,提醒她放好。
“姑……王妃,”看见跟随她身后的两位东宫女官,云萝及时改称谓,意有所指地问:“王妃泡的莲心茶,殿下可还满意?”
楚凝会心一笑:“诸事顺遂。”
主仆多年自有默契,云萝闻言心骤然放下一半。
宫道千百转,步行许久,经过一道阙门,楚凝停下步道:“此处便认得了,二位姑姑送到这便可,有劳。”
“王妃客气。”
女官行礼告退后,楚凝继续往前走,云萝碎步凑近,压着声问:“姑娘怎的进去这般久,太子殿下没为难您吧?还有这锦盒,装的什么呢?”
此处宫人来去频繁,楚凝留了心眼,轻声道:“回去再说。”
话音方落,便遇上一行人迎面而来。
为首的那人身量颀长,腰缠玉带,帽镶金边,殷红色盘领蟒衣将他五官衬得明亮而莫测,身后跟着一众俯腰的小太监。
天幕的乌云越来越低暗,黑沉沉地压在他身后,显得他愈加阴冷。
楚凝胸腔一震,生生刹了步。
见到她,许九殊倒是没表现出意外,缓缓顿足她面前,淡抿的唇仿佛永远都带着似有若无的笑:“王妃,又见面了。”
本就觉得司礼监谲诈多端,那事之后,再看到他,楚凝满脑子只能想到阳奉阴违。
楚凝垂眼,福了福身:“秉笔。”
“王妃这是,独自去了东宫。”许九殊望着她来的方向。
楚凝看了眼这个算计一切的人,深谙独自二字暗指的是什么。
“敬茶礼未行,王爷醉酒不醒,我便只好自己来了。”楚凝避开他的视线,不露声色回答。
许九殊笑了下,没再问,“听闻王妃病了些日子,好好保重身子。”
他的音色稍显清悦,语速永远不紧不慢,说的话总是令人蓦然寒瑟,却又点到为止,好似只是随意一提别无他意,但已深深扎根人心底。
那一刹楚凝突然醒悟。
他像蛇。
一条静静酣睡在深林的毒蛇,极具迷惑性。
还不是惊动毒蛇的时候,楚凝屏息片刻,以礼相待:“多谢秉笔挂念,瞧这天是要落雨,若无他事,我便先回府了。”
许九殊没有阻挠,只是笑笑。
楚凝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小太监着急忙慌奔到许九殊跟前:“干爹,陈婆东宫行刺未遂,尸体被送往乱葬岗了。”
闻言,许九殊眉心忽凛一瞬。
陈婆与前任秉笔周猷做过对食,周猷病逝后陈婆和司礼监仍保持着私下来往,而许九殊是周猷养大的,若不是周猷,他早在幼时成了饿狼腹中食。
许九殊这样的人虽情冷意淡,却也分人和事。
“呵,顾陵越啊顾陵越,也就你回回堵得咱家有口难言。”他一双笑眸幽幽,语气重没有怒气,却满是森然,说话间漫不经心掠了眼那渐渐远去的纤细身影。
宣王府。
主苑书房琉璃光射,一片笙箫。
三两琴音中,舞女们眉眼含情,单薄纱衣轻裹着曼妙身姿,点足旋转,踏歌而动。
顾倾尧双腿搭在脚凳,斜倚软塌,虚敛的狐狸眼荡漾微醺,他慵然享受着侍女捏肩捶腿的力道,拎着一壶香酒,懒懒仰头,那清液点点滴滴倾倒入口。
那张脸比女人还要美上许多,活脱脱的妖孽。
乐莹轻步来到他身旁,“爷。”
“回了?”顾倾尧欣赏着美人的舞姿。
“回了。”乐莹斟酌了会儿,继续说道:“王妃见完皇后娘娘,又去到太子殿下那儿,约莫留了半个时辰。”
顾倾尧饮了口酒,没多言。
“喔。”他眼底那抹浑不在意似真似假:“今儿宫里还有其他事没有?”
“凤鹫宫来的陈嬷嬷,没了。”
顾倾尧执壶的手一顿,这才抬眼瞥她。
乐莹接着低声道:“是在东宫,锦衣卫闻大人刀下没的。”
陈嬷嬷还是宫女时便在凤鹫宫,顾倾尧封爵才从宫里到王府伺候,主管后院奴仆,既是王府的奴,那她的死不能说与王府半点关系都无。
静默片刻,顾倾尧挥了下手,“知道了。”
乐莹正要告退,遂又被他叫住。
“等等,”顾倾尧晃着指间酒壶,目光凝回堂中的几多妖娆美色,迷情般的丹眼勾着弧度:“吩咐下去,本王今夜宿回夫人那儿。”
楚凝回到王府,便待在卧房。
她小心打开桌上那只紫檀描金锦盒,雪色绒布之上静静躺着一只金铜色腰坠佩铃,穗尾流苏。
“姑娘去趟东宫,怎么带回来这个?”云萝站在她身侧,挠头不解。
楚凝拿起佩铃放到手心,指尖触到底部暗扣,摩挲着,含笑道:“这不是寻常环佩饰,里面可是养了蛊虫的。”
云萝瞠目,疑惑地“啊”了一声。
楚凝眸中也露着新奇,解释道:“我这只是雌蛊,只要摁下暗扣,将它从底部暗道放进铃中,再摇一摇,雄蛊便能感应到。”
养有雄蛊的佩铃自然是在顾陵越那儿。
锦官城可没有这稀奇的玩意儿,云萝闻所未闻。难以置信:“真有这么灵?”
“他是这么说的。”楚凝回忆了遍太子的话,低哼:“他要骗我,那就两败俱伤吧。”
话刚说到这,乐莹便叩门进了屋,将王爷今夜回主苑的事禀了她。
乐莹一走,云萝先急得手忙脚乱了。
倒是楚凝看着手里的佩铃,颇为沉稳淡定。
“试试灵不灵。”姑且再信他一回。
离开东宫前他们说好的,一旦她应付不了,就丢给他去处理,最起码如今他们是同盟,那夜的事不管钱情不情愿,他都必须检讨反省,为此负责。
天色阴暗,雨水蓄势待发了整日,却始终没等到倾降,直到日暮西沉,终于一道电闪,暴雨交织着雷鸣和风啸,动荡天地。
屋里亮起盏盏落地灯。
楚凝倚在软榻,握着《素问》诵读了一下午。
“所谓耳鸣者,阳气万物盛上而跃,故耳鸣也。”
语声微顿,她抬了抬纤睫,凝神思索片刻,复又垂眸。如玉的指尖点在绢帛上,一字一字,继续轻缓呢喃。
“所谓入中为喑者,阳盛已衰故为喑也。内夺而厥,则为喑俳,此……肾虚也?”
楚凝秀致的眉头略略蹙起,不得其解。
“姑娘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吗?晚膳时分王爷可就要过来了。”云萝托腮蹲坐在她旁边的小札凳,沉闷苦恼。
楚凝正犯难,闻言望她一眼,又若无其事敛回目光,兀自将卷中那句重复默念,随口道:“急也没用。”
这是不是就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云萝深深叹了口气。
雷声轰隆乍响一声,云萝耳膜嗡了一下,忽觉耳屏不太舒服,按压了两下,又侧头拍拍耳廓。
楚凝瞧见,杏眸凝惑:“怎么了?”
云萝锁着眉沉吟道:“耳内有嗡鸣,有点难过。”
楚凝刚巧在书中读了耳鸣的症状,她黛眉微挑,亮着眼睛活学活用:“你这恐怕是气血过盛,阳气上逆的缘故。”
听着好似重症,云萝急问:“这可如何办?”
楚凝含笑,轻掐了掐她红润椭圆的脸:“少食腻的,戒了辛味吧。”
姑娘这是在说他贪嘴所致呢。
云萝是听明白了,瞟开目光,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才没,一定是太操姑娘的心了,火气旺盛。”
楚凝好笑:“得了吧。”
“我记得三哥哥最近总是没精打采的。”楚凝抱着书卷靠在软塌,突然想到。
云萝点点头:“可不是,夫人时常亲自准备补身的宵点,岂料三公子一口不尝,没食欲也不能一点儿面都不给啊。”
楚凝略作思考,坦然正经说道:“我瞧着三哥哥面色晦暗,气态萎靡,千万别是肾阳亏虚了。”
云萝一愣,先羞起来:“姑娘矜持些,这男儿的私事就莫在嘴边提了,要是被三公子听着,定要说您没正形儿的。”
楚凝无辜地眨眨眼:“我刚看的医理,‘内夺而厥’,正是这样。”
说罢她又渺然转眸,话间藏着分狡黠:“三哥哥还是不娶妻得好,万一嫂嫂一生气,将他肾虚的名声传出去,多难听。”
她越讲越直白,云萝哑然一会儿,紧抿双唇,也忍不住偷偷笑起来,继续听她义正辞严地诋毁人家。
这时,在顾倾尧身边伺候的奴婢过了来。
陈嬷嬷受人指使行刺太子,陛下召王爷进宫问话了,不知何时能回,请她见谅。
楚凝坐在榻上温静地听着,笑容柔情婉约。
“我这不碍事,莫要催促王爷,趁早捉拿幕后主使是首要,以免宫府人心惶惶。”
奴婢退出屋后,云萝一下开心地笑出声来。
那佩铃可真是灵,还是太子殿下有法子。
楚凝也掩不住愉悦,她赌对了。
“好了,笑脸收收,这才开始,宫府的日子举步维艰,万事都得谨慎再谨慎。”楚凝朱唇微笑,戳戳她脑袋。
云萝忙不迭用力点头:“嗯!”
“听好了,往后甭管是谁的话,都不要信,尤其是司礼监,”楚凝微微停顿,深思短瞬后,更郑重了语气:“和皇后娘娘。”
云萝笑着答应:“奴婢记得了。”
犹豫须臾,她又问道:“姑娘,咱们可要求太子殿下一求?”
提到那人,楚凝这心里就莫名不快。
就跟故意诱她多想似的,老强调那夜的阴差阳错,非是要她牢牢记住如今的处境一般。
烦人得很。
还说她什么闹不闹腾的……
“为何要求他?”楚凝容色因羞耻微微愠怒。
云萝的想法特别简单:“没拜堂也没洞房,压根算不得礼成,尽管姑娘和殿下都实非情愿,可都这般了,如果殿下肯要了姑娘,咱们在东宫,总比在王府安全。”
这念头实在天真得不像话,但也说点儿上了。
她在王府确实危险,若被那所谓的夫君发现已非完璧,就得完,可共寝这事儿又如何躲得开。
尽管他允了一只佩铃,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楚凝不乐意向他低头,况且哪怕求情了,那人也未必有这好心顾及她。
“不要,”想到这儿,楚凝不满皱眉:“就算不是有意,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云萝愁苦得挠挠头,她想不出好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