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越将话挑明:“我晓得,沈公当年辞去前那纸致仕表,立有沈氏此脉不入官爵一誓,然是古非今,沈家需要权势,不为别的,让她安心。”
他难得这么苦口婆心,也就是为了她。
沈叙白沉默了,一时不知是喜或悲。
他仿佛回到父亲在世时,那时他多小,八岁?最多了。印象里,白墙青瓦的宅院,高挂的金丝笼中一只肥鹦鹉扑棱着花翅膀,父亲叼着杆铜烟斗在逗鸟,他挨站在父亲腿边,仰着头好奇。
不知怎么,父亲当时突然自言自语了句:“嗔痴爱恨都是妄念啊,呵,妄念,是要坏心境的……”父亲叹口气,拍拍他头:“叙白我儿,可得记住了。”
他记住了。
父亲走后,小外甥女长大,他便将这话说给她听。后来却越来越深悟,父亲当初的心气,兴许不是豁达,而是自欺欺人,是不甘。
怀藏满腔忠勇的不甘,不得国君大度的不甘。
而他呢,过去二十多年,只管装模作样两袖清风,心里是否在漫漫苦等明君还世,光复沈家,太久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两人之间那炭盆烧得盛起。
沈叙白在噼啦声中安静一阵,大抵是有了决断,终于开口道:“人凭志气虎凭威,殿下的意思我已听懂。我姐姐命薄,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被禁关外归不得,一个又被逼着做他们攀权的祭品,是要能护住她,沈家作何都无妨。”
他话停住,那把装装样子的折扇随手放到一边,别有深意地看过去:“可殿下也要想好了,我父亲是执掌过前朝半壁虎符的,沈家复权是大赌,陛下那是一道关。”
“这事,只看沈兄愿不愿应。”顾临越道。
沈叙白不兜弯,直言:“殿下如此着想沈家,图什么?”
宣王一旦借崔氏疏通户部,最是于他不利,但他阻了这桩婚就是,何必多操心沈家后路。
顾临越却只淡淡一笑:“是否别有意图,现在还不好说。”他顿默顷刻,“于我而言,沈家还朝,总归未有坏处。”
“万事总有法子,但过继一事刻不容缓。”顾临越言归正传。
沈叙白轻点头,想想眉又皱起:“嗣女的先例自古甚少,哪怕楚凝是我胞姐所出,也不合规矩,唯恐国公府要以此挑事。”
顾临越仍旧平静:“前日明予已携丹书铁契快马上京,恳请我父皇应允你破例继嗣,为沈家绵延香火,以还沈公昔年恩情。现在,他已在回锦官的路上。”
料想不到他已做足万全策,沈叙白惊诧。
“不过,沈兄此生怕是不能……”顾临越没说下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舍得?”
他点到为止,沈叙白心已明朗。
既然走到这一步,按朝律,过继当绝嗣,便意味着他今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良久,沈叙白感叹一声:“我原就是定的终身不娶,想着这小姑娘自幼事得很,哪天嫁走了也不是省心的,若真有什么不如意,沈家还能是她的家,没有外人,她怎么都方便。”
顾临越眸中情绪一点点泛深,因他无奈的语气不经意陷进前世的回忆,想起楚凝在东宫习书的那段日子。
有一回,书房殿内。
他面前砌着一堆折子,而她坐在旁边临摹,案边螭纹立鼎中熏着一炉白檀香,暖烟一缕升一缕。
“也不知我舅舅何时才高兴娶妻……都这岁数了,一房妻妾都无,不像话。”
身边人喃喃自语着,他目光从折子移开,见她正写到——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这是有感而发了。
“贺书雁你识得吗?”她冷不防抬起脸。
正要应答,便见她又颓丧地低回头,小声嘀咕:“肯定识得……你红颜知己多得很。”
平白就能开始胡思乱想?他皱眉。
他声未出,她笔握到砚台蘸啊蘸,还在念着:“卿卿佳人就没你不要好的。”
他要气笑,合上折子准备敲她脑袋,她忽地再抬头,又是一副盈盈的模样。
“算了,这个贺姐姐我也正喜欢!人美,性情更是不矫揉造作,要能给我当舅母就好了。昨日在万宝街遇见,我们一起到脂粉铺,她还挑了罐凝香的唇脂送我。”
楚凝嗓音清越,歪过脸来笑,指指自己唇:“这个。”
是给他看唇上的胭脂色,可她仰起脸,笑抿着娇艳的嘴,这般样子挨过来,像是要他低头来亲……
他喉结动了下,折子放回案上。
刚琢磨先回答哪个,这姑娘先絮叨起来:“不好看吗?你也不说句话……”
话都让她说了,他说什么?
“嗯。”最后他只简略回应,垂眸重新翻开折子:“还行。”
当时她嘟囔了一句,但声太低,他没听清。他斜睨过去,便见她已伏回书案,鼓着双颊埋头临摹,有小情绪,不再搭他腔。
大抵他这“还行”,让她分不明是指那句“红颜知己多得很”,还是在评价她的唇脂了。
总归两者都似乎不很惹她欢喜。
要不要哄呢?哄人真是件麻烦事。他寻思了会儿,轻声道:“方才……看不仔细。”
他人稍稍斜倚过去:“过来,我再瞧瞧。”
楚凝顿住一瞬,温温吞吞搁下笔,忸怩着转过身,都和他面对面坐了,脸还是垂着。
完全就是个小祖宗的样,娇得很。
他低头过去,慢慢凑近她的脸。
呼吸拉近,她身子明显僵了下,却没往后躲,只那双细软的柔荑下意识捉住他搭在膝上的手腕。
似按非按,也不知是想这样倚着,还是想压住他,免得两人真碰上哪里。
他阖目略一感受:“依兰香,是不是?”
“……嗯。”她脸往下埋,发出的声儿微不可闻。
……
“殿下说说另一桩事?”沈叙白的声音断了他游远的思绪。
韶光余温让顾临越再沉浸片刻,方醒过神。
“另桩事,”他轻声说道:“是我一个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