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比不上高门府邸阔气, 胜是风景独好,青白墙瓦,依巷傍水。老宅三进三出, 沉淀几十年, 自生韵味。祠堂建在宅院风水最佳的方位,坐北朝东。
申时三刻,楚凝过北苑垂花门,往里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祠堂前高悬“沈氏宗祠”的牌匾,楚凝不由止步, 抬望了会儿。
她进堂时,沈叙白人已在那摆设香案, 沈老夫人则是杵着鸠杖立在一旁。
祠堂四龛, 两面挂有先祖像, 列先世神主。祖牌前, 盏盘爵樽,三牲八宝, 明烛香纸, 皆供奉齐全。很正式庄重, 似是要行某种仪礼。
楚凝心一悸动, 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姥姥, 舅舅……”她突然不敢往前走了, 只停在堂口, 轻轻唤了声。
沈老夫人侧过身, 看见她的瞬间便露出慈笑,抬手招了招:“来, 眠眠,到这儿来。”
楚凝寻思片刻,走过去。
香案正中铺着一纸红宣,书写的楷字工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便听沈叙白让她跪下。
她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点燃长案左右的香烛后,沈叙白又点了三支香,回眸见她不动,他目视一眼地上的蒲团,重复道:“跪下。”
他当时是肃容的,楚凝迷茫,只能望向沈老太太。然而往日总护着她不受欺的姥姥,却也是点了点头。
楚凝迟疑着,屈膝跪到蒲团上。
沈叙白持举那三支香,诣至案前:“沈氏列祖列宗在上,四世孙叙白,表字瑾,意诚致祭。孙无心家室,决心不婚,唯恨乏嗣,欲将胞姊沈筠微之女收至膝下,以承宗……”
楚凝蓦然一惊,直起身:“舅舅。”
“跪着!”
沈叙白没回头,却深知她反应,沉声不许她站起,兀自继续虔道:“叙白罔顾祖训,自感不孝,只求宗祖先贤,皇天后土,庇护小女楚凝逢凶化吉,渡过此劫,此生永保康宁。”
“舅舅……”楚凝怯声,慌乱中染了几许哭腔,被他罕见的严厉迫得不敢站。
前一刻她其实还懵着,但随他一字一句,便逐渐意识到他意欲。
“揖拜。”
沈叙白说罢,却未举香,大抵是预料到她不肯听,他回过身,果见这姑娘跪坐着,满眼执拗。
他一叹,语气终究是柔软下来:“这回不能容你胡闹,听话。”“这样……不可以的。”楚凝咬唇。
“楚氏女不得不远嫁王府,我沈家的女儿无须。”沈叙白坚定道:“楚伯庚不疼你,舅舅疼。”
婚诏,还是为的婚诏。
楚凝声音顿时就哽咽住了:“都不先问过我吗?我没要答应。”
舅舅和姥姥疼她惯她,不用任何的证明,待她谁好谁劣,十多年来她黑白分明。细想看,眼下确实只有过嗣这法子能使她免嫁王府,可真如此做了,沈家要如何自处?非是怕崔婉禾不愿息事宁人,怕的是招罪权势。
沈叙白看她会儿,不语,朝祖牌举香三揖,上香,后拿起案上那纸红宣,递给她:“谨遵圣命,不能由你,国公府也无权阻挠。”
“圣……命?”楚凝慢慢接过,看清那几行楷书。
是过继文书。
上边写着,圣上感念沈氏先祖功德,破朝律,允沈氏玄孙所请……故今遵圣命,收胞姊之女为嗣……随沈姓,字桑澄,取恭敬桑梓,海清河晏之意……自此入族谱……尊祖敬宗,慎终追远,孝思不匮。
嘉元二十九年九月十八,舅叙白立帖存照。
楚凝眼一下就红了,晓得这全都不是玩笑,心慌跳起来,忙道:“我嫁,我嫁……舅舅,我不闹了,我愿意嫁,这不作数,不能作数的!”
她的态度没得到沈叙白任何回应。
“眠眠啊,我宝……”沈老夫人心疼得不行,跛着老腿杵过去:“记得吗?你幼时常说的,想给你舅舅当女儿,再不回国公府了。如今你应下这文书,只管在沈家开心着,怎就不肯了呢?”
楚凝抬头相望,急得湿润了眼:“那是说笑的呀,姥姥。”
老太太疼惜地摸摸她发:“可姥姥是当真的呀,筠微去得早,姥姥膝下无女,甭管嫁是不嫁,姥姥都想要你这孙女。”
楚凝不是爱哭哭啼啼的人,当时却再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沁了出来。
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亏欠良多。
“乖啊,就应了你舅舅罢。”沈老太太哄着。
沈叙白立在一旁,始终肃静。
“宣亲王你想,我也绝无可能给你嫁。”他声线低沉,终于开了口。
正值落阳时分,天是金乌西沉,祠堂内香烛摇曳,里外的光亮交融着,四下暗未彻暗,明又不明。一如她的心境,沉滞晦涩。
而他话中的威严,不容置疑。
沈叙白居高而下,与她四目相视:“你身上流着我阿姐的血,即是沈家血脉。阿姐虽逝,但你还在。这条不归路,纵我肝脑涂地,都不会让你去走。”
楚凝双目都让泪雾蒙住了,怅然摇头:“你不能没有孩子……沈家还有什么人在?难道沈氏这一脉就这么断了吗?”
她紧捏着过继文书,指尖在颤。
“这哪里是恩赐,哪里是在给你绵延香火?分明是要逼你永无后继!”
见她哭得不能自已,沈叙白躬身蹲到她面前:“眠眠,先前与你提过两句,陛下不存在无故赐婚。舅舅现在不妨再说些实话给你听。”
他话说着,她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崔氏对你紧追不舍,她要的终归不过名利,可你想过没有,宣王结这门亲,他求什么?”
楚凝头昏脑涨,陷在内疚里醒不过神,人糊涂着,只听他又说道:“你父亲和你姥爷,都是前朝手握兵权的大将,与各自麾下旧部皆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君王掌得住权,掌不住人的情意,陛下才如此忌惮他们。”
言及此,沈叙白无奈一叹。
“故而那日在戏楼,我要你冷静。这于你是婚是情,于宣王呢?你认为,他的野心准许他舍弃这样的契机吗?”沈叙白从未这般郑重地对她说过这么多庙堂事,但不说,他明白,她的性子是过不去的。
楚凝在他的话里静下,望着他愣愣思考。
所以,顾昀澈根本不可能随她毁婚,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她父亲的旧部下?
“这都只是管中窥豹,事不尽然。”沈叙白的坦诚布公就到这里,这句话是总结,他不欲当她面再论。
“天下沈氏何其多,缺咱们不缺。”他玩笑着,掐住她湿嗒嗒的脸:“况且,乱说什么永无后继的话?你磕拜三下,我不就有闺女了?”
闻得此言,楚凝眼圈又热了。
她是想不到自己嫁个人,能有这诸多牵绊,方听罢这一席话,她便知道,这婚是万不能从的。假使姥爷在世,他一定要说,沈家在清平盛世前都是小我。
楚凝眼前一片模糊,鼻音很重,勉强呼吸着:“崔氏是锱铢必较的人,这样坏她事,你们怎么能好过?还有,还有那位宣王,他也下不来面子……”
“敢情舅舅在你这,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沈叙白曲指轻敲她额。
她又有哭腔了:“是我不想你有事。”
楚凝心里难受得很,她当时是没法奈何了,索性放开了哭出声,任情绪发泄。
头疼的自然是沈叙白。
小姑娘流泪是最为难人的,尤其是她这种,相貌娇娇怜怜,性情却坚实,平日甚少哭泣,但一旦哭了,就是真被戳到心了。
不轻易哭的人,也最是不轻易哄。
“好好一件喜事,哭成这样子。”沈叙白倒是耐心的,拭着她的泪,还有那闲情逗她趣:“来,叫声爹我听听。”
话落,他就被自己的新闺女拍开手,跟他作对,楚凝哭得更厉害了。
沈老太太在旁边悄悄低头掖完眼后,用力赏了亲儿子一掌,斥他老大不小了,又欺负人小姑娘。
楚凝一直失魂到翌日夕阳西下。
院里的池塘边有座小方亭,她整一下午都坐在那美人靠,闭着眼伏在栏上,脑袋枕着胳膊。
起初太阳照着,晒得暖,云萝便就随她去了。昨儿在祠堂事发得骤不及防,得知后来她虽迷迷糊糊地在宗族牌位前拜了揖,但云萝明白,她是不能心安理得的,甚至有悔。
否则回屋后她如何会食不下咽,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几番起身出屋找水喝,时至夜阑仍是翻来覆去,又跑到书房去练字,天将明才堪堪睡下。
云萝不忍多劝,只静静陪着。
但这会儿日头快要西沉,阳光渐薄,风也起了,天本就凉,她再坐下去非得病着不可。
“姑娘……”云萝轻轻唤她一声。
楚凝脸侧枕着,羽睫阖敛,那张玉容没有笑颜,无悲无喜。今日她散着云鬓,有几缕顺着姿势滑落下来,沾在她颊侧和唇上。
她太过安静,云萝不确定她是否真睡着了,试探着轻声开口:“回屋歇吧,暖和。”
楚凝没吭声,倒是动了动,换过一边脸枕。
知道她没有在睡,云萝这才靠近了说话:“眼看就要日入了,再晚些来不及梳妆,姑娘莫不是忘了,顾四爷说是要过来的。”
静默一段,楚凝慢慢睁开眼。
她还当真的……险将这事遗忘了。
见她有了反应,云萝继续道:“也不晓得顾四爷是怎么个来法,总不能是明着?”
楚凝慵倦着身子坐起来,轻一摇头。
“不会。”
昨日他从后门走,今夜也定不是从正门来。
“姑娘过嗣到沈家,未尝不好,”云萝趁着她肯说话了,及时抚慰:“过去在国公府,公爷明面儿上从不吝咱们用度,可其实呢,何事不是向着他们继房?三公子自小就爱盯着你刁难,每每府上有好玩意儿,他就拣你喜欢的先占走。大公子若是在,这份委屈,绝是不让姑娘受的。”
说到哥哥,楚凝恍了一瞬神。
这话倒没错,毕竟哥哥嫡长,要承爵的,是名正言顺的小公爷,崔氏都得好声好气。哥哥走后,没人护着她,继房才敢来捏她这软柿子。
“要奴婢说,姑娘早该离了国公府,那崔夫人这样待你,还有脸巴望着推你出去攀高枝呢,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云萝说着都替她恼起来。
楚凝原是恹恹的,闻言看她一眼:“慎言。”
背后说说就罢,换作人前还这般口不择言,是要出事的。没权势靠山的人,一句话丢去一条性命,不足为奇。
这道理她常提醒,云萝住了口,别过话道:“姑娘心神不宁,奴婢就是担心,你人都要病倒了。”
一宿没睡好,楚凝揉揉酸胀的眼睛。
“只是头脑还乌七八糟,想清静会儿,何至于那般严重。”
她这样说,云萝放心了大半。
楚凝站起来,准备回屋。既和他说好了,她便不能这副落魄的样子见人,总要收拾收拾。
还未走出亭子,有婢女跑过来,看着是有急事,人到她面前都赶不及歇歇,喘着气就道:“二姑娘,宣王爷邀了花戏楼的班子,请您今夜过去听戏。”
楚凝黛眉不由蹙起。
“好端端听什么戏?”云萝奇怪,观察一眼楚凝神情,看出她不想去,于是拒道:“我们姑娘今儿人不舒坦,回了吧。”
婢女为难:“王爷人已在了……”
云萝一时没转过脑:“在了?在哪?”
“在……大院。”
大院?沈家大院?顾昀澈过来了?
楚凝心陡地缩紧,直觉这便是他说的择日登门拜望,在她过继到沈家的节骨眼,他到这里,能有什么好事情?
“知道了,我换身衣裳便去。”
楚凝搪塞过婢女,回到屋里用凉水洗了把脸。她失眠一夜,人本就昏沉气闷,难受得紧,突然又要应付那位宣亲王,她不得不逼自己清醒。
她简单披了件外裳,没让云萝跟着。
“你留下,等他来了招呼一声。若我长久不回,就……”楚凝沉默半晌,“就请他先回去。”
出西苑前,她留了这句话。
过穿堂,离院尚隔一厅,老远就依稀听见尽头那扇门后抑扬顿挫的唱腔。由远及近,推开门的刹那,唱念声锣鼓声清晰震响,像捂耳的双手突然移开。
沈宅大院并不小,但容下整一戏班子也难不显得拥挤。院里的连枝落地灯亮着,盆景全挪开了,腾出空地作戏台,一群角儿们戏妆上面,高腔唱着曲儿。
正唱到那——
山伯静坐在书斋,看见来了美裙钗。
院前头置一排太师椅。
沈叙白和沈老太太在最右两张,危坐着,神情皆凝重。他们身后立着三五个配剑的人,显然都是王府护卫。
顾昀澈坐中间那张,一身玄金缎袍,人靠着,翘着腿,目光从唱祝英台的花旦身上斜斜掠过,落到了一旁的木门扉。
随着她走近,他勾出笑来,踩地的那只靴子跟调打着拍:“真当是……来了美裙钗。”
戏楼那回遮着面纱,是没瞧仔细,这次窥见全貌,他愈为惊艳,何为清水芙蓉,何为美人风骨,容着素妆,身无金玉,却将京师争艳的群芳都下比尘土。
楚凝停在三步远,不愿再近了。
那人注视她还是赤条条的眼神,仿佛大漠里饥渴的人发现了月泉,要占夺,要侵略。
她不舒服。
而且还要她舅舅和姥姥在刀剑前坐陪听戏,这哪里是你情我愿的拜望,分明是刀俎鱼肉。
“娥媚凤眼粉团腮,翠袄香裙花飘带……”美色当前,这戏越顾昀澈是越听越上瘾,他慢悠悠笑道:“这折《双蝴蝶》,前半出二姑娘都错过了,是没那日的心情了?”
“王爷缘何来此?”楚凝问得直白,不想浪费时间和他迂回。
顾昀澈抬眼望她:“当然是想见你。”
她强迫自己无视他刻意的轻佻:“既是为我,那请王爷容我舅舅扶姥姥回屋,老人家的身子骨,抵不住晚风。”
“好啊。”
顾昀澈答应得倒痛快,指节敲了敲身边的空椅,温柔对她笑:“过来坐。”
深知他不怀好意,但楚凝别无他法。他无疑是为婚事而来,得让舅舅和姥姥避开,免被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