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凝枕着他的手,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意识渐迷糊,终于沉沉睡着。
梦里, 有白檀香, 在这个凉夜,清清淡淡地往她每一个呼吸里钻,催她越眠越深。一声梵钟响起,瓮瓮闷闷地萦绕在耳底……她看见自己穿着一身海棠红,拾步亭阶, 对立在亭中那俊美的男人,轻声说, 我是沈家的外孙女……他深深地望住她,哑着回答, 说他知道。
他为什么知道?过去, 他们相识吗?
她想要问, 睫毛却有千斤重, 压得她抬不开眼皮,喉咙像着了火, 燃烧着。
好似过了很久, 楚凝觉得身子慢慢浮起, 像是有人背着她, 在往高处走。
“渴……”她艰难透出一声。
“乖, 就要到了, 你不能喝凉的。”男人在轻喘, 语气却维持着柔和。
她不清醒, 感觉浑身都热得难受,脸庞有凉意, 她软绵绵也贴过去,不满足,手也要往里探。
“眠眠。”那温柔的声音低沉了。
她没应,他再唤一声:“眠眠?”
“楚姑娘发烧了的样子。”身边有人说。
“我晓得,她脸很烫。”覆在他心口的指尖也很烫。
“殿下,山路难行,您也顾着些自己身体,属下来背吧。”
“不用,小姑娘家能有多重。”男人的回答没有犹豫,又道:“你先走,请齐先生到我那间屋,再去暖盆炭,备着热水。”
他说着,双臂轻轻抬高,将她背得更稳。
她意识便在此彻底脱离身体,再没有知觉了。
……
体内的灼热不停往外渗,楚凝神智模糊着。
朦胧中,眼前慢慢浮现一座武馆,门口匾额刻着“长胜”,她看见哥哥从里面走出,嘴角有鲜血和青肿的痕迹,一身伤。他手中的赤霄剑镶嵌有红宝石,另一只手里握着玉镯。
“大公子,不过是只玉镯子,不值当拼命!我在武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您这样连守二十余擂的,那些人多少都有真功夫,您是真不要命啊!”送他出馆的人连声后怕。
楚庭不在意地笑笑:“我妹妹喜欢。”
他手背随意拭了下嘴角的血,玉镯抬高到眼前,逆着光玉身通体透亮。他笑意深了,口气极其笃定,如在宣誓:“往后十年,锦官城所有的玉镯子,都会是她的嫁妆!”
那时哥哥才二十岁,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为了赢下比武的厚礼送她,会拼尽全力,就因她有回路过铺子看见玉镯,说了一句喜欢……哥哥的气概和英姿,应得上那句——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楚凝幼时感触不深,只知道总有不知哪家的姐姐们,要悄悄来问她,沈家二爷和楚大公子的行踪,那眼神双双爱慕,连着将她都当作了亲妹妹亲外甥女般,温柔地哄着。
当时童龀,楚凝只有四五岁,姐姐们一送柳叶糖来,她就轻易馋住了。咬着糖,舔舔嘴,话也不守了,全交代出去:舅舅和哥哥今夜要去醉仙楼吃酒,明儿他们定了到莲水垂钓,后日想约着下棋,大后日……她忘了舅舅和哥哥那时如何应付那群姑娘们的,他们除了回回归来时无奈叹气,倒也没教育她。所以她只记得柳叶糖是又香又软。
再后来,哥哥远去北地。
那天她抱住他腿死死拖着,国公府门口响彻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哥哥,哥哥别走……我不要你走……不要不要!”
彼时她根本不懂什么是远征,什么是驻守。
楚庭抱起她,怕身前坚硬的银铠硌得她疼,只单手抱着,用袖擦她的眼泪:“眠眠不哭,哥哥答应你,你出嫁前,无论哥哥在何处,都一定回来见你。”
他亲亲她额,离开后再没回头。
“哥哥……”罗帐后的人唇畔一声梦呓。
她眉间凝着蹙痕,樱唇不安微张,耳边恍惚有个声音,说话的人带着阴恻恻的笑:“北地总兵是我的人,楚庭是生是死,不过我一句话的事……”
楚凝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四周很安静,黑漆漆的。这是一间卧房,她正在床上躺着。
虚惊后,她急促的喘息慢慢沉缓下来。
身上难过得很,散出一身的汗,头发湿漉到枕头,棉被裹着衣裙,衣裙裹着肌肤,都黏糊糊的。胳膊到肩背又酸软得不行,像摔过好几跤似的。
她努力翻身坐起,拂开罗帐,塌边那盆暖炭有一点猩红的颜色,窗外灰蒙蒙。
天快要亮了吗?
“吱呀——”有人推门走进。
来者见她坐在床边,寻到火折点了那盏烛灯。
半明半暗的屋里瞬间亮了。
楚凝稍不适光地眯了眯眼,望过去,见他胡发灰白,穿深棕色居士缦衣,有些眼熟。想了想,似乎是她走错山亭那回,先一步离开的那位老先生。
“估摸这时辰药劲一过,你也该醒了,还真是。”齐先生轻笑,将碗搁到桌上:“刚煮的汤药,趁热喝。他照顾你一宿,才回屋没多久,我去叫他。”
楚凝还没回过神,齐先生已出屋。
她人虚着,不想走动,只远远瞧着那只碗里袅出的热气儿,发起呆。
昨天她头脑昏沉,什么都忖不明白,也没那思考的力气。这会儿退了烧,再一点点去回想,有种隔世经年的感觉。
事情都在突然间,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哥哥……
楚凝轻轻撸了撸自己的腕,空空的。她从没在手上戴过镯子。哥哥在时,她太小,那些玉镯戴不了。哥哥走后,怕睹物思人,她不敢戴。
顾昀澈的话是鞭绳,反反复复在她脑中挞笞,要她深刻记住,嫁他是定局,她别无所择,哪怕她不再是楚家的女儿都逃不过。
除非她再不顾沈家。
除非……她不管哥哥的死活了。
楚凝犯起头疼,却没眼泪要流,只觉得累。她不想沈家因她无后,不想哥哥因她受难,在这件事情上,她孤立无援,谁都不能求助。因为所有事情的结果,都系于她一念间。
顾临越进屋时,她仍坐在那儿想得出神。
“齐先生说你醒了,”他端过碗,坐到她身边:“先喝药。”
他笑是暖的,眼中盛着日落般柔柔的余温。
楚凝自小遇到问题就爱拖延,不情愿直面,总想着拖啊拖,拖到最后拖不住了,再逼自己一把,到时肯定能迎刃而解的。
和这双俊眸对视着,她想,那再拖一天罢。
就一天。
“你没睡。”她声音虚哑,不是询问。
“躺过了。”他言简意赅,用调羹匀了匀汤药,舀一勺递到她唇边:“不能过糖,忍一忍。”
楚凝手指倏地挡在鼻前,眉头皱得很深。
这一碗药气味太冲,乌漆墨黑的,汤汁十分浓稠,不必尝就知晓有多苦。
见她抗拒的表情,顾临越忍不住笑了下:“是不好闻,但齐先生医术不逊御医,只忍一碗就够。”
楚凝迟疑地看他一眼,抿了抿唇。
好吧,姑且信你。她心想着,勉强张嘴含住调羹,涩味直浸肺腑,苦得她顿时眯起眼,险要吐逆。
“真有这样难喝?”顾临越问。
楚凝答不出话,瞅了这碗药片刻,在他惊愣的目光中突然接走碗,憋住口气,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