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匆匆去后,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离凤在婆娑树影里站了许久,默默转身回屋,把一弯冷月半天寒星都关在了门外。
红鹞叹了口气,换了一盅热茶来:“公子,别难过了。”
离凤眼圈红了又红,哽咽言道:“你睡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是!”红鹞也不知如何相劝,只得先退出门外。
知道妻主在乎,便更不该隐瞒……可夫郎实话实说,她们又如鲠卡喉。掩口不提,还能偷得几日恩爱缠绵,言无所忌,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孤院深闭,形影相吊……
怎么做是对?
怎么做都不对。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离凤断断续续的念了两卷往生经,铺开素纸,含泪提笔,落下《怜弟哀诔》四字:……已度严冬之酷,正期盛秋之荣,未享新春之丽,竟沉初夏之水。疾风暴雨,迭吞琼玉;凶涛恶浪,骤覆风流……昨相欢会,语笑嫣然,今逢噩事,心魂难守。睹物思人,下笔成忆,悲从中来,痛不能抑。
昔遇于微时,与弟结伴难中,狼狈南行,仓皇北顾。恨泥潭误陷,如唇齿相须,同历鬼蜮之灾,共洒斑驳血泪,亲比手足,情胜骨肉……
泪和墨而下,瞬间便晕染了大片,犹如深埋心底再也不愿被翻出晾晒的那一处腐烂霾影。离凤停笔拭泪,轻唤若怜:我不知在春藤馆是怎么熬过的那一百余日。可我知道,倘无你在身旁慰藉帮扶,想要熬过那些日子,必更艰难百倍。
你对我说:哥哥一心求死,不怕家人伤心难过么?
你对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凡事且往好处多想┄┄
你对我说:在夜欢楼,在恭王府,在韩飞别苑,你不止一次想过死。可又舍不得死,总觉着会有一日等来老天睁眼……
若怜,这是你劝我的话,为什么到头来你自己一句都不记得,都不照做呢?难道今日真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难道不是你说的:‘苦也好,痛也罢’,忍一忍便能过去?
离凤深叹两声,颤笔又题:“弟以桃李之姿,困于风月之地,深可怜也!以兰蕙之性,从于乱世之俗,深可悼也!以金玉之质,折于流言之诮,深可叹也!”
曾经你我都别无所求,什么妻主恩宠、夫侍名位,全然不放心上。你告诉我,学会了怎么伺候女人,琢磨着怎么讨她欢心,只要别“痴心妄想”,定能过的很好。
过的好,活的好……可什么才是好呢?身居华屋美舍,衣着锦缎绫罗?还是辄享金羹玉露,随侍卫从仆奴?
离凤从近至远、由内而外、一样一样摆设家什、一件一件衣衫首饰看了过去,只觉满目华光熠彩,心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空落:若怜,是不是你我都不懂知足?清涟少爷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我却驳他:奈何人恒有欲焉!
而我所欲,又在哪里!
当日初回紫卿身边,她说妻夫之间礼数过多显得外道,叫我不要如此。我是怎么答她的?待王主迎娶正君,自然闺中比肩而乐。离凤乃一小侍,岂敢放肆?可至今时,她与我变得相敬如“宾”,我却一日更比一日想要放肆。每晚,我都想把她留在邀凤阁,哪怕不说话,哪怕又争吵,也不愿她去和别的男人比肩而乐。
若怜,你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有时想激起妻主的嫉妒,让自己知道还住在她的心上?有时又恨不得把这颗心剖给她看,让她看清里面藏着的人究竟是谁!若怜,你其实不想投水,只不过想吓唬一下妻主,让她也尝尝为你担心、为你着急、为你魂不守舍的滋味。傻瓜,你怎的真去投水呢?撒开了手,不就把她让给了别人……你怎能甘心?
“不甘心”三字出口,离凤陡然一震,似乎最隐秘的心事被人窥破:若怜,逼死你的人也许不是三月,不是张缤,不是世俗偏见,不是流言蜚语,而是……我?一个和你最亲近,也被你最信任的人。你在我身边日久,知道我骄傲什么,在乎什么,希冀什么。所以你也学了那份骄傲,有了那份在乎,存了那份希冀。想要和她站的一般高,和她看的一样远。
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以为自己有本事成为那个最让她抛舍不下的男人!离凤一恸:我是高估了自己。我还连累了你,若怜。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月不懂若怜,若怜又何尝懂得三月?
你觉本王不懂你,你又何尝懂得本王?
上次说我不信,这回说我不懂!不信?不懂?离凤几番自问,咽泪摇头:欲近却远,想亲反疏,人间竟有此南辕北辙之事!前想玉罗,后想若怜,再想自己,只觉痴人□□,无不锥心。
“流水迢迢,仙乡何处?”离凤最后写道:“是多情之地,能慰寸心?是无情之境,可疗寸伤?”
“吾弟入而不返。”
……
一连几日,红鹞打听了画眉阆的消息回报离凤,说是侧君越发不好:“王主前些日子就亲往大报恩寺磕头,今儿说又去。”
“姚太医不是一直在府开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