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只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木桌。床上的被子整齐冰冷地叠放着。已经是四更天,他还没有睡。
他负手立于窗边,墨发披散,红衣如画,澄澈的月光披在他身上,好似梦中仙人。
似乎下一刻就要飘然而去。
我放轻了呼吸,哽咽着叫了一声:“季明尘。”
他应了我,往桌边走了一步,脚上的锁链便发出当啷的声响。许是站了许久未动,他踉跄了一下,我忙过去扶他坐下,想到二哥说的那些话,我声音都在发颤:“你痛不痛?”
他说:“不痛。”
我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他没有挣脱。我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的侧脸。我们挨得这样近,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是这样的安宁,似乎天生就该是这样的。我认识他不过三个时辰,却已把他写入了我的整个人生。这就是宿命。
我说:“明天我给你带厚衣服和棉被,热炭和暖炉。”
他说:“多谢殿下好意,但不用了。”
我说:“用的。”
他便笑了一下:“那好吧。”
他起身时晃了一下,我扶住他说:“你要做什么,我来。”
“我来为殿下斟一杯茶。”他看着我说,“让我来。”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坚持,我松开了手。
壶中的水早已凉了,他提起壶放到火炉上,拨了两下炭火,橘红的火星毕剥毕剥地响着,为这寒冷的房间里增添了一些暖意。
等待水烧开的间隙,我看着他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侧脸,问他:“仙人。你之前是怎么听说我的。”
他思索了一下说道:“听说三殿下是一个,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可爱的人。”
我的脸滚烫。
水烧开了,他提壶往唯一的杯子里倒了杯热茶,递给我。
这是我喝过最粗劣的茶,却也是我喝过最甘甜的茶,甜得直沁到我心底里去,冲淡了二哥那番话带给我的剧痛。
我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痴迷地看着他的脸。我说:“你相信我,我会把你救出去。到时候,你当我的王妃,我只会有你一个王妃。我的王府很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笑了,笑得漫不经心,笑得无所谓。笑得我看不懂。他说:“好啊。”
我说:“你饿不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知道他肯定会说不饿,之前我给他披风、提出要为他解开锁链,他都拒绝了,想必现在也一样。我暗暗下定决心,就算他说不饿,我也要去给他带吃的,顺便回王府带厚棉被。这么冷,肯定睡得难受。
哪知他说:“听闻南楚有种美食叫荷叶鸡,颇为鲜美。”
正在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思索怎么劝他吃东西的我一愣,旋即激动得语无伦次:“对!有的,有的!府上厨师做的荷叶鸡,可美味了。我、我去让他做!”
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殿下。”他叫住我。我回头看他。
他突然对我一笑,是真心诚意地一笑,不是先前那种慵懒又朦胧的笑。他说:“楚翊,谢谢你。”
我整个人呆成了一块木头。
他叫我的名字了!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了!用他那如石子相击的悦耳清音,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脸一瞬间烫得惊人,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我慌乱地应了一声,捂着脸跑出了门。
温柔的夜风拂过我的脸,我跑着,跑着,只顾向前跑着,快活得像春天的燕子。魂魄飞上了九重天,和云和雾一起翩跹起舞。
直到巨大的呼喊声拉回我的神智,才发现车夫驾着车追了我三条街,冬子一直在大声叫我。
我上了马车,不断地催促。仙人想吃荷叶鸡,我怎么忍心让他等待。
可是突然,喜悦像被冰冻住,我一下子呆着不动了。傻子的脑子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
我想起刚进使馆门时看到的背影,那样的苍凉寂寞,似乎马上会飞走,飘去天宫。他为什么拒绝厚衣服和棉被?为什么执意为我斟茶?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谢谢?
我说让他当我的王妃,说此生只会有他一个王妃。他对我笑,笑得无所谓,笑得我看不懂。
可我现在懂了。那个我看不懂的笑容,我一瞬间,突然就懂了。
我大喊:“回去!快!”
可还是晚了。
马车飞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停在使馆门口。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用力地撞开门。
我的仙人静静地躺在地上,苍白的手边是摔碎的杯子。他长睫覆目,神色安详,唇边淌着一道干涸的黑血。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痛苦的,破了音的悲嚎,响彻这个又破又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