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总是雾蒙蒙的,像一座常年泡在水里的小城,每隔几天就下一场雨,或大或小,天气预报也不准,人人出门包里都会带把伞,以防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成落汤鸡。
施砚是淋着青城的雨长大的。
他像瓢泼大雨中的某一滴,孤独,冰冷,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打出转瞬即逝的水花,再和其他水花汇集到一起,顺着地势流入下水管道。
施砚讨厌下雨。
潮湿的空气让他觉得烦闷,尤其是湿湿嗒嗒的雨滴落在袖口,被打湿的布料贴在身上,他讨厌一切黏黏糊糊,接触过密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物。
小学的时候江芸每一次跟他打电话都会敷衍地问:“砚砚,有没有带关系好的朋友到家里玩呀?”
“没有。”
施砚总这样回答。
“那要不要妈妈再给你找几个姨姨照顾你,不上课的时候带你去游乐场博物馆。”
“不用。”施砚拒绝,“张姨一个人够了。”
“好,缺什么记得告诉妈妈,妈妈再给你转点钱,喜欢什么尽管让张姨买。”
施砚沉默,他缺什么呢?
住的是青城最好的别墅,吃喝用度样样精品,他什么都不缺,又好像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想让江芸来看看他。
江芸似乎总在外面忙碌,一年到头来不了青城几趟,每周一次的电话像是在完成任务,急急忙忙的,五分钟一到立马挂断,不管施砚话有没有说完。
太多的诉求憋在心里,先开始施砚还会求着她来陪自己,被搪塞过几次后他学会了闭嘴。
时间一长,千千万万句对亲情的渴望就挤压成了一块压缩饼干,他沉默惯了,咽下饼干,再想说时已经说不出口。
或许说了也没用。
说了江芸也不会回来。
江芸在和施砚亲生父亲离婚没到半年就有了新的家庭,二婚时她还怀着施砚。
施砚不怪她。
毕竟他的生父是个花花公子,婚前婚后被抓包的出轨都有五六次,江芸图他长相,以为她能让渣男浪子回头,终于在怀胎两个月亲自捉奸在床后才彻底死了心,毅然决然地要离婚。
如果不是医生说她体质不好,不宜人流,施砚可能在没成型的时候就已经去投下辈子的胎了。
他的继父是个上市公司的老总,有钱多金,年纪不小但会疼人,江芸有了上一次失败的婚姻经历,对爱情早没了向往,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施砚知道江芸不喜欢他,他能理解。
所以即使江芸在肖荀出生后没几年,害怕继父因为他的存在而心生嫌隙,把他留在青城一个人住,他也没有怨言。
好吧,或许有过一点,可那不重要,因为没人关心。
施砚讨厌热闹,也讨厌独处。他不习惯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大吵大闹,也不想形单影只地游离在人群之外,老师找过他,隐晦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江芸也找过他,问他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其实他只是缺一点爱。
于是他试着去交朋友,但失败了。
没有在健康的环境下长大,他很难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说话太笨,行事僵硬,那些他试着去接触的人总会在一段时间后不留痕迹地疏远他。
施砚最后还是选择归于沉寂,把自己关回了黑色的密闭空间,
一个人有不好呢?
人就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要长相出众,成绩优异,也能一路顺风顺水,活得很好。
他被挤压在黑色方盒里踩着雨水走了很多年,世界对他来说是纯黑色,见不到热烈的阳光和明媚的晴天,天空总在下雨,他没有伞,淋了一路。
人人皆知青城三中的施砚是与人疏离,少言寡语的孤僻怪人,人知晓他会在空旷别墅里变成一只湿透了的落汤鸡。
*
*
人的一生那么长,世界不会一直是黑色,方盒不是孔不入,总有些其他的色彩能顺着边角缝隙渗入进来。
比方说,蓝色。
在施砚中考结束的那天,青城又毫预兆地下了瓢泼大雨,他没带伞,碰巧张姨回农村操办儿子婚礼,没人来接他,施砚也懒得躲雨,提着文件袋站在校门口,等其他考生都被家长接走后,在空旷的大街上像个孤魂野鬼游荡。
他原本打算坐公交车回去,但走到公交站台下,低头看着不断滴水的衣摆和每走一步都能挤出污水的鞋子,想了几分钟又顺着站台离开了。
反正已经湿了,再多淋几步路也不会怎么样,反倒是公交车上人挤人,也许车上的一些人带了伞并没有被淋湿,他上去反而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淋雨而已,大不了发烧生病,谁在乎呢?他吃点药就会好,没关系的。
施砚这样想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因备战考试一直没剪的头发稍长,被雨水一股脑地浇盖在脑门上,遮挡视线。
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回家的路走到一半大脑就开始昏沉发热,后来实在撑不住,随便找了家有门沿的小商店,蹲下身靠在墙角,脑袋里像浆糊一样缠着。
门沿太短,遮不住多少雨,噼里啪啦的水花依旧情地往他身上砸,啪嗒,啪嗒,啪嗒,砸进他耳朵里,快要把他震聋。
他想进小商店买把伞,一摸口袋却分币没有。
算了,再走几步就到了,洗个热水澡吃几粒退烧药,很快就会没事。
施砚这样安慰自己。
可他的头越垂越低,像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雨太重了。
但也不是全然不清醒,他那会儿还有心思思考,如果江芸看到他这个样子会多关心他两句吗?
“你还好吗?”
就像这样关心他也可以。
“同学?”
头顶的雨停了,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略微破旧却很干净的手帕盖在了他头上,替他一点点擦去冰冷的雨水。
或许是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他突然生了惧意,在手帕快要擦到他脸上时伸手抓住了它。
抓住那只手,和那张手帕,紧紧盖在自己脸上,不让这位好心的陌生人看到他的面容。
太狼狈了。
他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谢谢。”
施砚声音沙哑,透着潮湿的凉意。
“我跟在你后面好久了,啊不,我不是在跟踪你,就是碰巧路过,我跟你是一个考点出来的,看你一个人淋雨走,摇摇晃晃,怕你出事才跟着,你是不是不太舒服?我有手机,要给你家长打电话吗?”
施砚摇摇头,喉咙开始干痛,这是发烧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