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查过,是也不是?那何故先前官民相安无事,今年一开春就有人把玄机真人告到你们那去,还专揪着我们这极乐丹一味打压呢?昨夜我在地盘上闲逛,恰看见有药郎兜售所谓极乐丹,我瞧了,这品相已经尽力模仿,但成色根本不好和我们的相比,显然是仿冒品。何况我们的丹药从来都只在熟人之间私赠,从不买卖,此极乐丹绝非彼极乐丹。
“房某没有别的想问,只想问这报官的人姓甚名谁,此人于蚀月教必是心怀不满,我也恰好问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在伪造假药。”
康南平醉中一醒,想房瑜所言确有道理,如若这报官的人靠着这一桩官司除掉了鱼玄机,假药正能大行其道。其中利害,岂是他一眼能看穿的,他却不分好坏就闯到武宅办案,稀里糊涂做了借刀杀人者的猎犬。想通了这些,他竟还有些喜滋滋的,仿佛得了不得了的领悟。
只不过,接了机要的案件,他们有责任保护报官的苦主,假如真的说给房瑜听,房瑜今夜过去一剑宰了那人也说不定。
他面上犹疑,就寻个折衷的说法:“房阁主且别问了,我是公职,不能随意说这些给外人听。案子我替你暗中去查就是了。”
房瑜当即替他斟满了好酒,敬道:“那某感激不尽,先谢过官爷!”
康南平端起了正要喝,忽闻街巷对面气势汹汹行来一队人,衣冠富丽,虽不是官服,却使得路上行人纷纷让道。食肆对面是一家大名远播的绣坊,这伙人汇到绣坊门前停下了。
房瑜把酒喝了,低头侧目偷顾:“不太平。”
那为首的独自进去,其余人在外候着。不知是何等的高门显贵、俸禄亿万之人,在外只听到他喊:
“这个、这个,还有这,这、这、这,都给我包起来!”
后面的听言,跟进去将货物一件件取下来裹了放在挑担里。那人还继续挑着,“这个、这个,这、这、这!”
康南平听他挑个不停,也骇了,暗暗自语道:“这铺子装潢奢华,里面东西卖得不便宜吧,这么多,得花我几年俸禄啊?”
房瑜看了他一眼,回头继续盯着对面动静,几乎无声地说道:“花钱?不要钱。”
康南平也看。对面铺子里挑得满意了,没听到店家出来谈价,只听到那人高喊了声“走”,队伍就要去别家。康南平心头疑怒,仗着自己身穿官服,就要上去说理,被房瑜一把摁住:“别去。官儿。”
“可他们没穿官服,这,……”
“宦官。”
自前几年开始,长安就多出一项恶事,官家称为“宫市”。宦官们以采购宫中用物为名,在长安城内敲诈勒索,为京师大患。说是采购,实际常常一个子儿也不出,拿了就走,只说是献给皇帝、大臣和嫔妃享用。
这些欺压百姓的宦官在民间有个诨名,叫做五坊小儿。今上宫廷内设有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鹰坊和狗坊。这些宦官本是在这五坊豢养宠物的,平日到宫外捕捉雀犬,久而久之便抢夺百姓的财物。若是他们在住民的门口布网,则此户就不能从这个门出入;若在井上布网,则人不能从这口井里打水。一旦违抗,就会被五坊小儿们痛打一顿,只有出钱求饶,他们才会离开。有时他们出门吃饭直接赖账,若是店主人敢找他们要钱,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方才这队人便是皇城里出来的宦官,只不过这批货物究竟是要运进宫里还是拿回家里,谁也不知。
彼时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入朝,向皇帝力言宫市其害。今上将此事问于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弁奉承宦官,言京师游手万家,赖宫市生活。今上不觉其荒谬,反而竟然嘉许其言,把个节度使打发回去了。若是放到建中时候,圣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如此猖狂的事情发生的,但这些年为何屡屡视而不见,乃至明里放纵他们抢掠,实是一桩未解之谜。
康南平一心以为国都繁盛和平,即使听说过“宫市”,也不知其实是官盗,胸中一时五味杂陈。此人身着官服却不知宫市为何物,这么新鲜的嫩官儿,房瑜还是头一回在京城见到。
那宦官队伍散开,只看见绣坊的店家和其女跪在铺内痛哭。康南平忿忿不已,端过那盘还没有动过的羊腿,要到受损的百姓面前安慰一二,又被房瑜一把拉住了:“哎,他们比你富。”
康南平一瞬间羞得面皮通红,只听房瑜继续说道:“怎么,做了官,觉得百姓自然低你一等,稀罕你的一盘羊肉?刚被官抢了,又拿官一盘肉,你当他们是傻/子?!”又嘟嘟哝哝地说了句,这还不算这羊肉是食肆送我房瑜的呢,借花献佛不过如此。
康南平颤颤巍巍放回了那盘羊腿,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对面又有新动静。街巷另一头,走过来二十余个男女,看得出有些就是这条街面上的店工,手里做工的家伙都还没放下。这群人慢慢朝着宦官们靠近,宦官们亦察觉对面有敌意,为首的伸手让后面人停下了。
那群男女后面有人分道出来,九尺高的身材,宽肩蜂腰,双目凶光靛蓝,手里提一把砍刀,腰上还有一柄佩剑。康南平一见这人,当即明白这人和今日那个梁连城是父子。这儿子已是疯魔,不知其父更如何。只见他一刀插在土里,高声道:
“何人?东西放下,滚出醴泉坊!”
这头为首的大宦官怎能失了面子,向北方叉了手,不急不缓地说道:“本官奉圣人之命,来宝色绣坊收购宫中消耗。干扰公务,误了我们复命的时辰,可不好了。”
这头没有多的话,梁乌梵只使了一个眼色,后面的坊民齐齐冲上前去,将宦官们个个压倒在地上,双臂反剪;其动作之快,训练之有素,连巷道旁卖鸡蛋的阿嬷都没损失一子,恰如康南平今日在武宅前面经历过的一样。烟尘散去,只看见梁乌梵已经一脚踩着大宦官的*腿,一臂扼颈,大刀贴在其喉咙上了。
那大宦官从没在长安见识过这等刁民,半躺着怪叫连连,梁乌梵两指捏住他舌头,说道:“爷爷是西市武宅梁乌梵,啖狗屎的贱奴看清了,回宫复命去!”扔下了往他背上践踏一脚,对前面这群教徒扬起刀,说道:“随便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