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连城有一张刀削似的脸,五官就像在绷紧的皮革上硬生生划开的,嘴唇非常非常之薄,几乎没有;鼻梁也像一条线,薄直,额头则是一片素白的纸,像他的父亲。这是种偏执的苦相。
她自从为了“那事”逃到长安来,数年不敢近那几个男弟子的身。他一捉住她,她猛地想起许多恐怖的假设,不由自主地闭起了气。她不呼吸,却看见阿城的鼻翼稍稍地缩张,仿佛在钻研她身上这种浓烈的香气来自何处。香气亦是心事,黛黛一想到这,仿佛被他闻了不该闻的秘密,只觉得惊恐羞愧难当,居然要哭了。
连城见她脸上幽思瞬息万变,井波似的眼睛里涌泉出来,就缓缓松了手,好像刚才捏到了什么魔物似的。一松手,黛黛哭起来,他又扼住了她,狠狠地摇晃着她的脑袋,险些要把她的脖子拧断,口中恼火地说:“外面危险……滚回武宅去!”
她越过连城的肩膀,在房顶上看见了父亲和梁叔叔的脸。这下可好,偷偷逃出武宅,被父亲抓了个现行。而这样两个大男人站在屋顶,地上早就投着两块黑影,梁连城这么警觉的人,此刻竟然也心乱得没有察觉。
他怕什么?他也有怕的?
果然,屋脊上黑雁似的飞下来一道影,千斤脚力一记踹在梁连城的肋上,将他踢开了有两尺远。梁连城被老子这一踹,在灰尘里滚了四五下方才挣扎着抬起头,刚要爬起来就被梁乌梵踏住了后颈,刀锋已经垂在他颊边了:“孽子可要气死我了!”
“——才做一天事,就这样爱出头?!”
梁连城痛得嘶声,微微张开眼睛,看见后面房阁主已经扶起了黛黛,才知道父亲为何这般的怒火万丈,反而冷笑起来,一手从腰后抽/出了红鞘剑,竟然翻身格开了梁乌梵的刀,向他老子横劈过去。这少年十五岁就要出落得和父亲一般高,筋骨却比他的父亲更轻/盈十倍。梁乌梵招招挡过,但气势上终究是短了儿子一截,他没有真动杀心,而梁连城却是真用了杀人之力。
黛黛躲在父亲身后,不自觉地用手拢着胸前衣服。她还不知道应该先和哪个长辈解释,眼泪却不住地奔涌,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黛黛越哭,梁乌梵那里打得越狠,她看在眼里,急得语噎,扯着父亲房瑜的袖子:“爹爹,你劝一劝……是黛黛没用!”房瑜也把梁连城的凶狠看在眼里,有些心惊。虽然这梁乌梵教训儿子是三天两头的事,但只怕不过一两年就将再也不是梁连城的敌手,他何不恐慌。
房瑜没有动,她挣脱父亲的手,往前跑了几步,喊道:“梁叔叔,阿城追羊,我没认出他,他觉察了,一时情急……”武宅里的女儿都懂隐晦言辞,“追羊”这样的江湖话本来不该出自闺秀之口。
但这梁家父子一旦开打,总得打一阵。房瑜生怕那两人的刀剑无眼,伤了女儿,忙赶上来拉回她,嗔道,好黛黛,别管了,和你没关系。
“阿城追谁,你看见了?”
房松黛忙说:“九品的南方儒生,从二曲偷偷出来,在这里被连城阿弟拦着,打晕在对巷了。”几句话就把事情交代清楚。房瑜一听就知道那是康南平,记起这小子昨日在武宅门口和梁连城有一面之缘,竟被梁连城盯上了。
另一头梁乌梵听着房松黛这样说,也停了手,将他的红鞘剑缠住,甩在路旁。梁连城亦不再反击,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只放话道:“我宰了他!”捡了剑回鞘便走。
康南平走进武宅那一刻,连城就起了杀心。房瑜想起昨日莺奴说要他“拔了肉刺”,岂不正应了今日连城的作为?他自己位居阁主之位,教主的心思他都不敢说能揣摩出十成十,年未弱冠的连城倒走在他前面了。
以前觉得连城痴蠢粗暴,不把他的任何事当回事。结果到了这年纪,虽然一贯的不善言辞,他却和教主心灵相通起来了。疯子和圣人怎么会想到一块去?这种话谁也不敢说。
他都怕,梁乌梵会不怕?子成父亡。
房松黛见他要走,还想赶上去对他解释什么,挣脱了父亲的手,追着他往武宅的方向去了。半路回头望了几眼,弄得梁乌梵和房瑜面面相觑。
一对儿女走远了,这两人去一旁查看康南平的状况。康南平头上有伤,昏死过去了。二人将之抬到附近教徒的院中,施救一番,此人才悠悠醒转,一张眼,还来不及顾救他的是谁,两手在胸前袖下摸了一回,大骇道:“卷宗,卷宗!”
梁、房俱是一惊。原来方才连城说要“宰了他”,说的不是康南平,而是这报官的人。别人还好说,连城疯癫,真会一剑杀了那人的。如此情急,只能逼问康南平道:“再不说那人名字,你的苦主就要遭殃了,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