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莺奴道:“善。”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莺奴再道:“善。”
那座上的女童捧卷,说道:“夫人还要听下去吗?”
莺奴阖目不动,女童就继续对她念了几段《道德经》,念到“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的时候,有人用拂尘打了她一下,女童侧身贴地,对身后人行了个礼,拿着书卷走了。
鱼玄机盘腿坐到莺奴对面,问道:“这样早就来寻我做什么?”
莺奴无妆,穿一件月白色兰花纹的褙子,梳个素髻,衬得脸白眉淡,应景但不入时。贞元十四年的长安,歌馆舞场上兴起一股优柔哀风,都是要穿得仙带稠叠、画得娇怜凄婉才流行。她穿这兰花纹,和世风背道而驰。鱼玄机也曾笑话她,武宅的人穿君子之花,怎么都有些假惺惺的了。
“你今日有客,怕你睡迟。”
“房瑜已用青鸟传信与我知道。”她已遣散殿中所有道童去偏殿做早课,独自来此,就是为了等今日的客。
“我知道你心中并不信道,所以过来替你听听经书,免得此观真人的精魂疏散。”
莺奴早知鱼玄机不信牛鬼蛇神之说,平日里也从不办法事,乃至贪睡晚起,连早功也懒得做,如何能说是一个合格的女冠?然而她聪明,考牒时单一本《老子》已经将那崇元署令辩得瞠目结舌,从此以真人之名自居于这旧神观的炉鼎前。莺奴本想拦着她,因为骊奴便是在这种生活中磨损的,她不听,反而去求配了一本籙牒回来,成了唐廷承认的正统道士。这么多年下来,鱼玄机总没有听她劝的时候,她也只好处处都由着她了。
鱼玄机摇头晃脑:“你嫌我此处蒙尘,大可以过来与我作伴呀。”
莺奴道:“我七岁在朱雀大街演过佛法,此生注定再不能成道家仙人,否则当初追随我来的那许多教徒该如何看我?”
鱼玄机用拂尘击在她胸前,说:“皇帝兴佛法、复佛寺,修持茹素,你倒跟着觉得沾光起来。一个国家颓靡之势已显,不去振作民生,倒用些假慈悲来骗人。越是虔诚,越是虚伪,你可不要学了当今的皇帝。上官武教你佛法,可你也不过是个假佛陀罢了,还来这里揶揄我。”
她这副腔调莺奴早就习惯,今日早起,更是带了怨气了。莺奴也不发怒,只微笑道:“你是伪仙,我是假佛,不过是个平手,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届时是你来度我,还是我去救你,且看吧。”
皇帝自朱泚之乱以后,对佛教的信仰便日益深厚,近十年来,长安的佛寺香火逐渐隆盛,菩萨诞日、岁分节庆时,东西市各处的佛寺往往人满为患。“道”乃是李唐的国教,“释”又是时兴最流行的信仰,仿佛各自执“真”,但又都不是俗世的模样。俗世真正的模样,岂是一家之言说得清的?一半真一半假,水中天是真的天?井中月亦非真的月。
莺奴是这水中天,鱼玄机是井中月,伪仙假佛,倒更像俗世的真圣。
鱼玄机像是锻炼完了舌头,这会儿舒服了,把拂尘抽回来,抬着下巴说道:“不和你斗嘴了。浑家的小厮来了么,我困得很。”
莺奴道,你不困,你的嘴不困。说罢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提了一句“不要过分为难客人”,就到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