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前脚才走,浑壁的队伍已来。只听得门口踢踢踏踏纷纷乱乱,不多久,人和马就熙熙攘攘停在旧神观前。想是莺奴已经察觉有人靠近,所以才离开。
浑壁着一身锦绣,团花老虎纹的半臂下面隐约可见嶙峋的锁子护心铜甲,腰上佩刀,脚踩一双皂黑的劲靴。这后生武将打扮,面貌却是文静儒生的模样。浑瑊出身蛮夷,他的孙子面相混得中和多了,然而头发带点红,依然可见那夷族的血脉。瘦长的脸,无须,斜长入鬓的眉,显得这一身打扮更有逞能壮胆的味道。他身边带了约有四五人,都是全副武装的家丁,浩浩荡荡走进来,惹得殿前香烟乱舞。
浑壁看见鱼玄机独自怀抱着拂尘坐在地上,就挥了挥手,示意跟从谨慎停在殿前,自己上前行了个礼:
“鱼真人。”
鱼玄机并未朝他的脸上看,但缓缓地说:“我看贵人面相,命犯武煞,忌水宜木。兵者至阴,于贵人有害。”他造访这样小小一个道观,还要夹枪带棒,鱼玄机只觉得好笑。她若想杀他,就是千军万马来助,也敌不过细细的一发机关箭。
浑壁见她不领情,虽打量出她这道观没有伏兵,但也不曾下令让身后的武丁退去,而是站到鱼玄机身前,说道:“你明知我家五代行军,仍说我犯武煞,这是讽刺我悖离家道?”
鱼玄机也很不客气:“你一桩官司要把自家祖君扯进是非,还站在这里说什么悖离家道之语,岂不多余?”
浑壁知道鱼玄机脾性古怪,喜口出狂言,听罢只是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大理寺真会查到祖父宅里去么?都是金銮殿上人,圣人也不过是缺个由头杀你。”
鱼玄机笑道:“——哦,是吗?然而朝廷杀了我、灭了蚀月教,又能得什么好处。藩镇割据,皇帝忧之不及。蚀月教未欠过他一分赋税,还曾把我自家门徒送去平藩;当朝一动我和莺奴,哪还有人肯替皇帝送钱送命——然而这也说远了,我只单单说,如若你的祖父想除我,你何必告官。走这样曲折一大遭,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公子来求贫道,心想求得了便平步青云,求不到便作狠断了令祖寻乐的念想,好孝的孙。”
鱼玄机才说了一半,浑壁怕后面人听去闲话,便连连背过手去让人退远些。
浑壁眯着眼打量她两眼,说道:“真人算得到我来求什么?”她既有此话,就是准备好与他商谈的。
“还有什么?这样多的王孙公子来我这里,不求这一件,求哪一件?”
“浑某只怕你不肯给。”
“既是生意,往来需多议,不是馈赠。贫道肯不肯,要看你我如何交换。”她说到这里亦起身,从后面香台上挑了一根香,送到对方手里,让他向殿上天尊供奉一回。
浑壁无心奉神,草草点燃了,随手插在炉前,转头就跟着她向殿角走去。鱼玄机这方旧神观前殿空旷,只供奉了元始天尊一像。天尊漆妆恬淡,神相沉静,不动声色,就这样俯视着旧神观中的两人。
鱼玄机在殿角办了两张矮几,矮几上早有道童替她和客准备了斋食——她方起,可不想饿着肚子说正事。浑壁却不动这吃食,眼中有几分警觉。道教仙人食不言寝不语,他倒没见过这样随便的,一时搞不懂鱼玄机了。
鱼玄机何管那些教条,盘下/身子,拈起半个饼就吃,一边道:“我这物比不得俗货,不是谁都能分一杯羹的,公子清楚?你告了我的官,想是比谁都清楚。即便你从我处得了允,也不能从旧神观带走一草一木,需到西市武宅按着契约领凭,最后取货又在别处。这些规矩,管你是皇帝宰相,都一式一样,无有例外。”
浑壁看她说得一气呵成,还不忘悠悠吃那饼,心猜她先前不知处理过多少单这样的生意,当下眉心一皱,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来,向下问道:“且问真人,要何等条件,才能与你交换此物呢?”
鱼玄机一边用指腹粘起一粒落在几上的芝麻,一边问:“公子愿意给我什么?”
浑壁哪想过要给她什么,他本就是来夺的。大理寺的案还没撤,鱼玄机如不从,这就是他要挟的把柄。
鱼玄机听他无话,抬起头将芝麻送到唇里,漠然道:“身无长物就不要来我这里了。”
浑壁道:“我以醴泉坊一宅交换。”
鱼玄机抿了一口酒浆,笑道:“大手笔,可惜不中我的意。玄机向公子求一点细水长流的东西,不要这些死物。你今日给我一宅,难道明日还能给我一宅、日日给我一宅?公子没得这样阔绰。再说,你看看每日求我的人那样多,玄机的胃口若真的这般大,长安一百零八坊也不够割而赠之的。”
浑壁问:“真人所愿何物?”
鱼玄机就斜倚着矮几,沉默了一会儿。殿中寂静,听得到她的牙齿正在慢慢磨着那颗芝麻。
她转过头:“我要你送宰相府的消息给我。”
浑壁听了,倒是一丝惊异也无,反而缓缓地抬起上身,伸着下巴说道:“你以巫药换取官政机密,今日每句,我都会转告大理寺和祖父。你借蚀月教的荫蔽目中无人,就没想过一群女人在长安终究是蝼蚁?”
鱼玄机不吃了,放了饼子,正色道:“是蝼蚁故不惧一死,天地道法,生了蝼蚁,是因为此处有蝼蚁应活的道理。你想告诉你阿翁,难道你敢?你告我这一脑门的官司,都还瞒着他。”
这话才戳了浑壁的痛处,然而也是他这“机关”的玄要,鱼玄机从他走进来时就已看穿了。
“我给你宰相府的消息,你给我极乐丹的方子,两不相欠。”
“公子是不是觉得贫道是傻/子?”鱼玄机笑得喷饭,旋即又拿起那盏酒来喝,顺了顺嗓子。难怪他肯出一座宅子,原来是狮子大开口,才来旧神观,就想把她的配方拿走。若真是换方子,长安一百零八坊确实不够换。才说过应细水长流,我给了你方子,你便能一刀割了我的头,哪有这样的交易。笑罢她说:“丹方免谈,即使我给了你,你也制不出。”
浑壁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手指在机面上敲了两下,斜睨着:“好,如我所料,你果真不肯给。我倒也不急,想验验成色,先与你换几丸来。浑某且问这相府的消息,可以换得几何?”
“相府的消息,自是比别处值钱;你说得多,我给得多。你且说一条来给贫道开开眼。”
浑壁是宰相第三子的庶子,论辈分嫡庶,在浑宅本来只能算普普通通。他母亲原是浑宅的家生婢,浑瑊的五个儿子在军中做将领,不能时时陪伴,祖母就将壁母唤回长安来,平日里带在身边使唤。他母亲照人说是“见识短浅”,一辈子的奴婢命,放不下孩儿在雅州吃苦,又是庶子,难免受欺负,就一并带到长安来了。浑壁因此和其他几个姑嫂堂妹住在醴泉坊二曲的偏宅里,祖父母有事好传唤。
鱼玄机开头说他面犯武煞,虽然是随口刻薄,但浑瑊在家确实看不上这孙儿,说他面相缺一股将军气势,所以不甚偏爱;其实浑壁也知道自己是庶孙,何况阿翁已有五个儿子在外做官,孙辈的福祉凭什么由他来荫赐?
浑壁和祖父不亲,想套到什么要紧消息,怕是困难,但可巧就有一件现成的摆在眼前,于是对鱼玄机说道:
“祖君近日,新纳了一名小妾叫做柳爱娘,河北人,本是平康坊的妓。”
鱼玄机自然早从房瑜那里知道此事,哪需要浑壁来告诉她。但当下倒没说什么,什么消息值几个钱,他以后慢慢会懂的。思忖了一下,向殿后大喊了两声:
“红拂,红拂!”
红拂片刻就捧着若干黄符和笔墨来了,这侍儿十七八岁,面目严肃,亦梳着个道髻,额头上一个鲜红的疤痕,与鱼玄机的一模一样。她送完东西就退下了。
鱼玄机沾笔,向符上写了一道咒文。一边画,一边问道:“你可知浑相为何这样青睐她?”
“他身居庙堂高位,不便求购极乐丹,而这爱娘据说是想要多少都拿得来,一分钱不要。祖父娶她是为了极乐丹。”
鱼玄机眼珠朝他一转,笔上停了一下,又在那符上画了一道,再问:“公子便这样肯定,不是浑相动了真心了?”
“祖父紫袍加身,府上何缺美婢,耳顺之年,为何娶一风尘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