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的教徒懂规矩,将教主带到目的地附近便自行离去。莺奴下了车,独步片刻,便来到西郊的一所茅屋外。四月芳菲可爱,田间绿波荡漾,犬吠依稀,这所茅屋就藏在翠野稻风中,远离喧嚣的长安城。
这是河东柳氏一族的土地。柳氏是初唐旧族,曾经盛极一时,男子为朝官、女子为宫妃,家财万贯。然自柳氏外戚王皇后被武则天铲除以后,官至宰相的柳奭亦遭免职,不久便以谋逆之名处死,全家流放。安史之乱既来,这一家更是萧条冷落,虽然城外的良田还在,但其如今在朝堂上只是人微言轻的小族了。
而莺奴今天就是要会一会这人微言轻的“下仕”。
那人按约定,已在茅屋中等候多时。妻子添酒布菜,为其端镜、修整仪容。镜中人二十来岁,意气青春,微髭丰丽。他左看右看,连每根胡须都仔细归位,一旁同考的朋友不禁笑道:“什么样的夫人,令子厚这般上心?”子厚,是他的字。
“梦得休要嘲弄。我已有娇妻为伴,你倒独身,只怕她来了,你比我更加上心。”
“刘某自知病瘦难看,……”他大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自己也换了新浆洗的衣服,笔挺的,才不显得消瘦得太娇弱。
这两位年轻的书生,便是柳宗元和刘禹锡。这时的柳宗元在朝中任秘书省校书郎,虽然已经得了职位,但仍没放弃进考;刘禹锡则还没有走入官场,两人都正等着今年的博学宏词科发榜。
不过,虽然还没发榜,他们对释褐已有了几分把握——每年的进士科虽然掌握在礼部官员的手里,可是博学宏词科不归他们审卷,别头举人也就别想蚕食这一科的榜名。这算是剑走偏锋,考功名的常用套路罢了。
至于为什么对上榜有信心,除了真才实学,当然还是要有点门路的。柳宗元出身士族,对考场这点猫腻算是门儿清,考试之前就已经带着诗文和礼物谒访了监考和阅卷的各家学士。做了两年小官,家里也还有些田地,这些钱财还是掏得出来的。刘禹锡是他的好友,便也跟着沾沾光。
考官们不可不访,而与这考试看似无关、实则对考试结果至关重要的还有一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叔文——只有和此人相处好了,中榜的事才算是十拿九稳。这件秘诀,若不是在当今官场上走过两年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好在柳宗元是知道的。
炉上酒已温了半个时辰,胡子也已经打理了一百遍了,终于听到窗外柴扉轻开的声音。知道是贵客已到,柳宗元霍然起立,奔入院中,向客人迎上去。那女客解掉锥帽,向着他露出一张白炽如太阳一般的脸。
“莺夫人,路上可有吹着风?”
莺奴笑说:“……柳公可好?”探头从窗中看见席上另一位客人,还未问,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颤颤而起,从室内走出,一边行礼,一边跌跌撞撞地向这头来:
“小子洛阳刘禹锡——”
柳宗元向着小友介绍道:“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莺夫人。莺夫人虽是女子,对时务税理、朝堂格局,见识可谓宏广独到,胜过男子;宗元听了莺夫人一番话,早已是五体投地。你可记得退之在席上曾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莺夫人理应做你我的师父,你也该听听她的话。”
莺奴笑着谦让了一回。三人落座,边吃边谈。
莺奴认识柳宗元,是因为蚀月教的佃田与柳家的土地相邻。柳宗元的职务低微,他和妻子平日还要亲自下地看顾农事才能贴补家用,有一日便在田上遇见了来视察耕情的莺奴。他坐在田埂上休息,掏出笔来修改前日所得的句子,莺奴笑着走过来问了一句:
“文史公安得舞犁锄?”
两人便认识了。一边漫步,一边聊起了时世国是。
建中四年朱泚之乱时,今上在宦官的保护下逃出大明宫,后又返回国都。以此事为分水岭,今上对藩镇和宦官的态度大变,仿佛从奉天回来之后就换了一个人。执政之初,他对宦官当权极其警惕,严惩数位贪腐的大监,其手段之果决真堪说是杀一儆百了。然而建中年间因为宦官救了他的命,回大明宫后,他就忽然将兵权转移给了霍仙鸣、窦文场等一干阉党,反而对前些年为了削藩出命出力的那些将军们冷淡起来。
就因为今上的态度这样变化,各地兵力强大的节度使们才确信皇帝已经无力再剿藩镇,从此大唐便进入了中央与地方冷眼相对、各安一隅的时期。人人都说当朝皇帝是从泾原兵变的时候开始变得糊涂的,其实对皇帝来说,这也是为了保一时平安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当今朝廷上可以坐到高位的官员,无一不暗中默许了今上的这个决定。浑瑊、齐抗、崔损、杜佑,他们无不经历过圣人当初奋力治藩的时期,甚至是从安史之乱中走过来的,所以知道搏命再战对长安和他们自己都是无益,因此不得不沉默,也是聋了、瞎了。
沉默得久了,有时便忘了痛,长安的繁华与安宁确实可以抚平一切。
浸*官场和沙场多年的老人懂得其中的困苦,但年轻的书生们却不一定。时至今日,依然有人极力推行武力削藩、打击宦官,希望能以雷霆手段扭转大唐的困局。这批年轻人的首领,就是当朝皇太子李诵。
而他最亲信的智囊,就是苏州司功参军出身的太子侍读王叔文。
今日与柳宗元、刘禹锡相见,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王叔文的名字。王叔文善围棋,最初就是因为一局棋博得了太子李诵的注意,成了太子侍读,常在东宫陪伴李诵下棋说话。别看此人出身平平,在朝中也没有背景,可他与太子的交情可不是常人能及的。
做太子,最怕惹上的一条罪名就是勾结党羽。一个太子一旦勾结党羽,就可以被人说成是想要谋权篡位、暗害天子,太子若是从太子的位置掉下来,别说比不过一个普通的郡王,可能连命也没有了。李诵也不是装饰东宫的人偶,他须得有志投意合的朋友,然而这个朋友又不能是朝中的大官,王叔文恰好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一个出身寒微的人身上不必担心翻出什么黑账,和其他的大官亦无什么亲戚姻缘上的牵扯,是太子结交其他同志最好的中介。认识王叔文,等于和太子李诵沟通心意。王叔文看好的人,就是太子看好的人。
柳宗元和刘禹锡对登博学宏词科如此信心满满,就是因为和王叔文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