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把手绢送到房瑜那里,他没想到鱼玄机替他张罗这等事,自是千恩万谢,之后又忍不住吃惊,眼神里写着“这人也做好人”的疑惑,怀疑她是别有所图。
鱼玄机知道别人很少敢领她的情,躺在胡床之上嘴巴一撅:“你给我弄点酥山糖酪子报答我罢。”窝在那等着他回来。
房瑜去了,她一个人仰躺着看天,天色苍白中带一点青,没有一丝云,平滑得如同一尺素绢。长安的太阳来到八月,却还如同融化中的火,辣辣地打在脸上,穿过瞳孔有一丝丝疼。
她已在这轮太阳下生活二十八年,不知太阳是否认得她的脸。年长以后,总是忽然体验这样出离自身的瞬间。她不能有千秋万代的想法,只是这样片刻就觉得浪费时间,用尽心力重新将自己拉回到当下。
鱼玄机翻身起来,一肘撑在席上,斜过头眯眼朝楼下张望,正瞧见梁连城顶着烈日,失魂落魄地在教主阁下晃悠,提着一壶酒。不知莺奴的去向,他终于没有办法继续黏在她身旁了。
若是再年轻一点,她就吃完果子丢下去砸这人了。以前受莺奴独宠,有恃无恐,现在孤单,找个东西丢男人倒要被人误解,以为她守寡多年终于“矫正”,有了闺怨,就懂得了男人的好,会媚人了。一想到别人会有这般龌龊的想法,便觉得犯恶心,所以更不肯和男人来往,只剩下一个房瑜。
房瑜算不得男人;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样判定。房瑜在这世上,肯定算不得什么正统的男子汉的,不放在武宅他也没处可去,不像梁乌梵、谢昌玉那等人,到了别处也还是这般子,“男里男气”。
梁连城还在下面游荡。鱼玄机像看蚂蚁似的,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心说这人和梁乌梵好像。长得也像、做派也像,男里男气的。
卖酥山酪卖得最好的铺子远在太平坊,各样味道都有。可惜房瑜骑马弄了来早都塌了一半,人也整片背湿透了,幞头戴着太热,解开了坐在一边扇风,发丝都黏在脖颈里,像很多黑丝丝的小手扳着他、恼着他。她想起以前在平康坊办事,女人们围着他、挤着他,也弄得这一番热汗淋漓的样子,他转过来转过去,随时露一个明艳的大笑给人看,唇红齿白。虽是风月场里人,他一笑倒宛若不知情爱滋味的处子,简直让人分不清这是真正的演技还是出于本性。那时真的是个美人。
现在已老得看得出了。等了许久,他的眼一直在别处,并没看到他突然地迸出那无邪的笑。
鱼玄机半撑起身子,一边舀着吃,一边还要丝丝地吐着舌头,好像嫌手里的冰太冷。
她又问了:“你与爱娘很好?”
房瑜捏着那块莲花帕子左右看,没有回应。前些天黛黛对他说爱娘那里没丹药了,他正犯愁。那一盒极乐丹是房瑜从鱼玄机给的货里抠抠搜搜存下来的,张家缺一钱、李家短一两,酒家兑水、米家掺谷皮,一样的路数。那是好几年的积蓄,送进宰相府竟然半年就空了。
鱼玄机冷声道:“你说爱娘待你忠诚,你却想利用爱娘拉拢浑宅的人,明知她近了瘾人的身畔性命堪忧,你还放她去刀山火海。”
房瑜从未在明面上有过这层意思,他利用爱娘,只是若隐若现的念头,恋慕她也不是计划着某天可以用上她。“宰相要来娶我”,这话若不用别的念头冲散,他就吃不住了。世上男子,多属如此,不过是懦弱。当局者迷,黛黛都不曾被他骗过,连梁乌梵都是看得清的,他说“你的眼里,也有妹妹?这么说来,爱娘也是你的妹妹”。
他那张热得丧气的脸一下子更丧气了:“你就别骂我了。”
“有时你觉得俗家的女人也能搬弄是非、拔山动地,其实女人只能做提木偶的线,只有一家的男人才能互相压制。这是旁门左道,无路可走才这样选。”
房瑜知道她这话表面是说爱娘,其实也是说她自己在紫阁的经历,更是说当今皇室。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想要捞到点什么好处,不是单纯勤勉努力就可以获得的,步步都得铺垫,没有万全的聪明,不能功成身退。而一个女子若是动摇她父亲和兄弟的朝纲,走天险之路,一不小心也是会粉身碎骨的。义阳公主就因为行路不谨慎,遭父皇禁闭。永阳多次写信求莺奴与之见面,求她出主意,可惜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她了。
鱼玄机默默地舀着那酥酪吃,隔了片刻,忽然开口道:“防秋的事在九月,莺奴这么急着要走,都是因为永阳公主那边逼得紧罢?”
什么也瞒不了宫主。他没敢正眼瞧,只准备着给鱼玄机换杯盐茶,她吃得太甜,让她一会儿清嘴用。
房瑜一边磨着茶末,一边点了点头,却也想不好该不该多说。莺奴美丽,长安客对其趋之若鹜,当然有位高权重者欲一亲芳泽。好在莺奴名义上守寡,遇事总搬出亡夫来抵挡,没想到上官武死后竟还能以这样的方式保护她。她在长安算是名人贵女,求*的事情倒也不是强迫可以催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