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明白天道变幻莫测,俗世运转的本来规律就是这样,追寻正义原就是痴人说梦,即使执意追寻,也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她执意要莺奴维持这种盲目,不必坚信善恶有报的教理,人能掌控的东西只有机关、规则这样的死物。一旦能够放弃正义,对那突如其来的灾祸也就可以彻底忘怀,只需看清眼前。他可以理解宫主。
阿赛的死,其实并非真正的正义,乃是虚假的。对阿赛来说,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某日忽然被马车撞到,被天雷劈中,于是死了。没有忏悔、没有折磨,他的死就是“天道”的死,如若不是莺奴要展示给他看,自己甚至不会看到那血腥的画面,或许某一日他们只是发现阿赛不在了,正如某一日发现黛黛不在了,仅此而已。这就是天道。
宫主觉得天道才是正义原本的样子,可教主认为天道是劣化的正义,正义之中原本包含对最罪大恶极之人的原宥,天道没有。天道对任何人都无怜悯,只是一种冷漠的随机——所以看到阿赛的死,他只是惊恐,只是畏惧,他一点也没有被宽慰。
能抵抗一件变幻莫测的事物的,唯有另一件变幻莫测的事物。如若天道有一日可以被冲破,或许只能因为情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庞胜君和谢盈身上继续追寻这种正义,也可以以最宽广的胸襟原谅他们,但那都是追寻正义之后的事。可是他敢追寻吗?……
他不敢,他宁愿逃避。既然结果是相同的,为什么追寻。
如果教主可以替他处决小蝶和阿盈,把选择的权力从他手里夺回去,他会觉得安心的,他会觉得松一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肯承担这责任,要她承担?而为什么她不替他担下?
这也是宫主要求她做的?……她如此“非人”,难道是因为宫主?
房瑜已经看不懂她了。所以说教主一直都知道真/相,是么?她知道这里会发生的一切事情,但她一直是随他们自己选择的,既然如此,那平日的慈善不都是伪装?她早就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热爱正义,没有一个人会真心追随她了。
或者真正的正义,对任何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都怀有宽宥之心?然而以他这样的俗人的眼,看过去只会觉得痴善不可理解。此物过于完善,俗世的人本不配拥有,只配拥有她劣化后的残影。
他每日食不甘味,无心工作,又开始抑郁发狂了。他总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他须得有一个同伴,不能总被这刺眼的太阳照射着。他要躲在阴处。
这一夜趁着天黑,他像游魂一般走出城去,在旧神观的山脚下苦坐了半夜,一大轮月亮照着他和山头。
风很细,湿而冷,他坐得久了觉得呼吸时连肺都有些痛痒。等月开始西沉了,露水也结了满头,熬不下去,终于决意上山,敲响了鱼玄机的观门。
红拂披衣来开门。旧神观里月辉清寒,木雕的元始天尊孤身坐在神龛上看。移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在大殿内来回反射,仿佛有许多房瑜、许多个他自己的亡魂,在这里走。
他一言不发,径直往宫主的静室去,鱼玄机在帘里甜睡。
她的房里摆满了古怪的小物件,十余座水钟,笔墨扔得到处都是。地上吹落了好几页图纸,都是他看不懂的机关。图纸很复杂,但无论怎么复杂,她也定能得到她计算好的回应——他又想起莺奴那些话来了,痛苦不堪,抱了头。她计算,是为了对抗莺奴,还是为了控制莺奴,抑或两者根本是同一种?
水钟滴滴答答地落着,房瑜又坐了许久。
鱼玄机察觉有旁人的气息,醒了,也茫然,咂了咂嘴,半梦道:
“……晚点说。”
房瑜没头没脑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什么都知道。”语无伦次,声线颤得像弦。
鱼玄机在榻里翻了两个身,还想再睡,又睡不着。被人打断清梦,她很气恼,一骨碌起来,掀帘看见是房瑜,甩手扔了帘,摔回枕席上,闷闷地说:“莽夫,这里是平康坊?想说夜话寻别人去。”
他没管她已烦躁得生了气,弹跳起来,探到帘子里,抓着鱼玄机的肩膀摇晃:“你说!”
鱼玄机被他一碰,顿时大怒,甩开了他,喊道:“别来碰我,腌臜男人,退出去!”
他像被闷头打了一棍。瞬间的空白之后,心中乍然生起一股邪火,【删除一段】
这一套下来,鱼玄机已经有点懵了,一张嘴忘了合拢,仅剩的一点睡意也没了。房瑜在干嘛?她在紫阁做妾时,就连老主人都不敢这么对她。他难道忘了她是谁?
这男人心慌,已经疯了,力气更是平时的百倍,鱼玄机的武功对付不了这种场面。她也不蛮力抵抗,虽然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但她还有一张嘴。当下沉了脸,躺在那忽然扬声大喊:
“红拂,红!……”
他慌得两颊打摆,刚要抽回一只手来掐她的喉咙,半边肩膀就被她挣脱了,脱兔似的要从他手下溜走。房瑜反应过来,又闪回来压紧了她,眼看空不出手,竟然伸出脸去,一口堵了她的嘴。
【删除一段】她难以置信,气愤得从鼻里尖叫,用牙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房瑜痛得松开了。她从他*下闪电也似的钻了出去,受惊的泥鳅般,跑到窗边,“碰”一声推开来,往外面连唾了好两口,拿袖子疯似的擦着嘴唇。
房瑜也没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没忍住。等回过神来,蜷曲在榻上,竟然哭道:“……你怎么这样讨厌我?……”
鱼玄机气得大吼:“疯子!”
连着又大吼了一串:“疯子、疯子!”从桌上拎起佩剑,冲上去一脚把他踢得翻了一个身、又从墙壁上弹回来。她宛如暴怒中的雌虎般,骑着他连扇了六七个巴掌,拳里还捏着剑柄,就径直往这张脸上砸,他鼻里瞬时就嚏出/血来,两边颧骨上都是划痕。房瑜也不反抗,只被打得像个小孩似的抱着身子曲起来,哇哇地哭着。她起身拔/出剑来的时刻,忽然气消了,三两脚把人从榻里踹了下去。剑鞘滚到远处,骨碌碌的还有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