謜儿白净秀气,乖顺懂事,能说会道。他把謜从诵的怀里夺过来,謜竟会快乐地笑。诵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要走了自己的孩子,他自己都不会预料到他要走了他孩子的孩子。然而这不是他的权力么?最荒唐的事情,也该在他权力的范围内。
诵太像他了。他年轻气盛,对任何恶都不姑息,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长子,就该是未来的神,什么都该是他的。然而是么?就连他的孩子也不会是他的,他要叫诵知道。
謜儿病了。他的孩子和诵的孩子病了。
他和诵都是这个国度的神,然而真正的神告诉他们,原本一切都不该是他们的。他们的孩子也不是他们的。
“阿爷还在为謜弟弟担心?”
他依然久久无语,伫立了一会儿,转身从花园里离去。他不能去看謜,他怕自己的爱意会为謜招来更大的祸患。
永阳追上去,将他护送到太极宫中,为他点上一盏灯。他没有回绝,看着那昏黄的油烛摇摇生起,映着他女儿的脸,在墙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她的金簪、步摇,延伸出去,那影子就像一只无名的怪,伸出了它无数的手,在随着她最轻微的一个动作,无限地摇摆,不会停下。永阳一动,她的黑影就动;永阳活一刻,她的影子就动一刻。
他凝视着那个影子,随后安静地躺下。他忍不住想,其实永阳已经很大了。其实小十早已嫁做人妇、是独当一面的女子了,在他们李唐,无论多么娇美可爱的小孩子,只要长大了,就不能再与他们亲近,这是禁忌,事关帝王的命运,事关国计。永阳是女孩儿,可是永阳也不能被豁免。
内侍为他更衣,永阳公主轻轻地牵过锦被替他盖上,一双肥白而柔丽的手拉着她父亲的,说:“阿爷累了。”
我的确是累了。任哪个人坐我这张椅,都会累。可是我不能说。
他咂了咂嘴,语带一丝虚弱:“十娘,其实阿爷有许多不得已……小到市场里卖马的事情,阿爷也做不了主。一匹马市价多少?二十匹绢?五十匹绢?他们把骏马牵到御花园来,朕问他们这价值几何,他们一会儿说它是连城之宝,一会儿说献给圣人当然一个钱都不要。阿爷能弄得清一匹马多少钱么?他们趁我老糊涂,在坊市间搜刮民脂民膏,送进宫里来,一会儿说只是民间的小玩意,一文不值;一会儿又说如此的珍宝,合当只为皇帝所用。朕是什么?朕难道是一纸金字大借条么……永阳,阿爷真是看不明白啊……”
永阳看他的眼神,他却不敢回看。女儿的眉眼聪慧,那是一个本不屑于装聋作哑、却可以装得很好的人,就像他自己,就像每一个李唐皇室的男女。永阳就这样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也像是十分的关切。关切至深时,鄙弃、垂怜、心痛,原就是分不清楚的。他不敢看懂永阳的这个眼神,因他平日里太多次用同样的眼神看人。
永阳就这样切切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柔语道:
“阿爷当然看得明白,是他们一个个的骗你。如果阿爷愿意,永阳就为你揭去目翳,扫清祸乱。”
他连忙攥着公主的手:“好孩儿,不必,不必……你可知道那有多凶险?你忘了建中时,阿爷带着你逃出长安的事了吗?他们都是老虎,豺狼……老虎豺狼的肚皮,只能用肉去填啊!”啜泣了一会儿,又抬首道:“你传话,让那个小莺奴过来,我要让她给謜儿治病。阿爷没得其他念想了,阿爷只要謜平安。”
永阳微微点头,随后向今上掌中放了一点东西,说道:“阿爷应该进补身子,什么也不要担心。若是朝臣们知道圣人整日为邕王担忧,他们又要闲言碎语,惹得阿爷更不高兴。女儿告退。”
永阳走了,他舒掌看她留在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三粒鲜红的药丸。
他不能够用这样的药丸。安史之乱以前,唐宫曾经兴盛道教,多少皇子皇孙为了躲避宫中的纷乱,一个个藏在山间别墅里修道嗜丹。丹药能否让人长生,只看那些皇家的男女们谁还活到今天,他想想便知。
丹药亦只是一种隐瞒:病了便用一颗,无论痊愈与否,都说自己的身和心已经死灰复燃。于是坐回那张高椅上去,于是强颜欢笑,于是嘉奖贡献丹药之人——是你们帮着我欺骗文武百官,助我渡过难关,打退那蠢蠢欲动的人,令我重执权杖,我当然要谢你们。
他不能吃。先皇姑母、皇叔们有多少都是因为酷嗜丹药才仙去,他已数不清了。适不会步你们的后尘,适还要长命百岁。
今上从床头摸来一个匣子,将永阳献给他的药丸放进匣中。这个小匣子里已经存了大半盒的极乐丹,鲜红欲滴,那是名为长生的毒药,他不愿服最后的输。
他合上了眼。
适累了,父亲,母亲……适儿也累了,先到梦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