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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使臣告唐互市监强买一案立时起卷抄送大理寺,因为惊动圣驾,大理寺的官员们免不了夤夜盘算。这又是个棘手的案子,互市监新官是宰相浑瑊的孙儿,而这案子原告又是南诏国王弟,且连圣人都要求彻查。这般的要案,除非有人可以说动宰相稍稍让步,否则大理寺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浑瑊孙儿贪污这一事,他们人在长安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没人肯接这个烫手山芋,一个不留神就得被夹得两面做不了人。
大理寺卿范栋受右相浑瑊照顾,自然是想力保浑宅子弟。按照通常的做法,就是把互市监的那几个监价和监簿抓起来归案,把罪过都按到他们头上,然后等着次年官员迁动时劝右相给孙儿挪个地方,从此远离这桩案子。
但是和鸿胪寺卿喝过一顿酒之后,他就知道这样即便糊弄得过圣人、也糊弄不过湊罗栋——湊罗栋这个原告定想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万一他看出这是大理寺在做戏,再往圣人那里接着起诉再告,那自己这个大理寺卿的官位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右相于公于私都只能让步。老人家恐怕还不知道孙子官司缠身,昨日尚且没这事时,浑瑊下朝还笑盈盈地与范栋打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上前拍两句马屁,一团和和气气。谁知道今天就有这么难做的事情摊到他头上?这个长安官场,他真是走得太累了。
饮酒一夜,凌晨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大理寺更衣,他唉声叹气。天还没亮,他醉眼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他门前,原来是康南平这个小评事员,见了他便说:“南平愿为范寺卿分忧。”
他一看见此人,就冷笑道:“康曲江不怕这官司难做?”韶州曲江,就是他自称和张九龄同源的家乡,此时特意点他一句,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亲敬。
康南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埋首道:“难不难做,范公交给南平就是了。这门官司只能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南诏公和圣人越不高兴。”
他听康南平如此胸有成竹,不禁犯疑。出了这档事,这大理寺大半的官员昨夜都在平康坊,小小的一个评事连插足都没缝,何况当时浑相明说了别理这个小奴,怎么这时候轮得到他说话?宿醉之下,范栋口出恶言,指着康南平的鼻子说道:
“谁管这事、谁就得陪葬!南平小子升官一时风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谁的案子,啊?别以为换了身新官袍,爷爷我就认不得你是谁了,……呕!”他好气好笑,昨夜喝的吃的此时一并吐出来,险些喷了康南平一身。
康南平只是十分冷静地一退,没让范栋的呕吐物沾着自己一点,口中不疾不徐地说道:“强买一事,事发前南平早已清楚,犯事的乃是浑相的庶孙浑壁。昨日范公与众卿在平康坊探讨案子,南平也在,只不过是和南诏的小王湊罗栋。”
原来他说的速战速决,竟然快到这个地步,这一招先发制人吓得范栋连退三步,瞬间清醒了,也不管脚踩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上,闪上前一把扯着康南平的衣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大骇道:“蠢材,你做的什么好事?!你,你怎么能把犯人的身份对南诏使者说起?!”一时开口忘词,七魂散去六魄。这下好了,如何遮掩抵赖都没办法蛮混过去了。
“范公自己也知道犯人是谁,南诏小王定然也已从别处知道此人的名字官职,南平就不多说了。范公投鼠忌器,因此不必担这件案子,只把这蠢材放着南平去当就是了。南诏公昨日听了下官的话,如今想必已经去觐见圣人。范公若是尽快沐浴更衣,大概还能追上湊罗栋。”他笑得泰然自若,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含元殿上被嘉奖的画面。
范栋连忙放下了他,冲进室内更换朝服。康南平这个小子真是贪如豺狼、恶如虎豹,为了在圣人面前一飞冲天,连宰相的情面都可以不顾。虽然宰相冷待他的事,康南平还蒙在鼓里,可是这八品的官职怎么说也是右相加给他的,这等恩情也能说翻脸就翻脸?!等到了右相面前,康南平大可以说自己新来京城,根本不知道浑壁是何方人氏,直接跳过了这人情关。而圣人既然知道了犯事的人是浑瑊的孙子,浑瑊也只能大义灭亲,才好保全私德;他在圣人面前出了风头,便能得圣人的关照,宰相也不能奈他何——好狠,好狠的招!
已经快到五更,范栋衣裳都还没纽好扣,就从房中奔突而出。他不想给康南平在殿上表现的机会,赶着去马厩中抢那唯一一匹快马。没想到康南平更快,早已经解了马在等他,笑着说道:“不巧只剩这匹了,范公不吝啬与南平分享罢?”
他还想骂,但又顾忌今日之后这小评事又要升官,气得咬牙切齿,只得上了他的马,两个大男人颇为怪异地挤在马背上,直冲大明宫而去。
大明宫前,百官早已在排队等候入殿,人都走进去大半了。湊罗栋的身影已在含元殿内,一切都已经无可逆转。范栋两眼发黑,想着此生辛苦婉转得来的这一身三品官袍,居然要被一个八品评事弄丢。
一想到这里,范栋又想到了一个人。这浑壁身为从六品的互市监,理应也在朝圣的队列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己若还不知情,傻傻的来早朝,到时候圣人当庭裁判于他,更没有回环的余地。
这低价买马的事情,如若先自请辞官,再诚恳道歉、私下归还差价,到礼部和吏部好好张罗一下,按照刑部、吏部对《唐律》的执行先例,这样的事就可以连坐赃都算不上;再加上是三品官员的亲属,按道理还可以减一等,罪止以后的徒刑也可以酌情减去,不必真的在牢房中关那么久。如此一来,还能挽回浑相一家的损失。但这个浑壁若是不识相,撞到含元殿上来,若凑巧这个湊罗栋偏偏不肯作罢,趁势要求严惩,圣人好面子,见这架势当场给浑壁头上下一道御判,那便是辱使节、贪赃枉法、知法犯法,什么罪都可以扣了,百官面前,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到时一点回环都没有,这还得了?!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探头缩脑地扫视前方乌压压的人群。然而在这摩肩接踵的队伍里看来看去,五品官们刚刚入殿完毕,六品官的队伍里却似乎找不到那个人——浑壁身为夷将后代,发肤面貌与中原人有异,很好辨认。
他身后的康南平知道他在找谁,只是轻轻一笑:“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