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验尸过程你们都不在,我先来吧。”
叶白汀率先开口:“此次两名死者皆为高处坠亡,一个五楼,一个六楼,高度不算太高,坠落过程时间很短,无特殊风向和障碍物,若本人没有留意调整,空中姿态很难发生大的改变。郁闻章落地姿势仰躺,颈椎受伤严重,手臂除落地表皮擦伤外,骨头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六楼摔下时,本人是背靠栏杆的,双手前伸,应该是想拉拉拽,或者推拒什么——”
他提醒申姜:“锦衣卫在勘察搜索周围时,需得细致寻找,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死者可能落下时用手带飞了的,东西一定不是大件,否则别人会发现并处理,可能非常不起眼。”
申姜点着头,在小本子上记下:“明白!”
“郁闻章内脏受伤出血严重,是高处坠落的一般性表现,体内解剖无其它异常,没有毒理反应,尚未寻到可疑之处,不过……”叶白汀想起当时房间画面,“他上塔是想读书的,房间有桌有椅,那本写策论的书,为什么不在桌子上,而在柜子上?”
有椅子不坐,要站在柜子边读书?
他直觉不可能,死者有长时间的读书计划,到楼上读书,也是方便累了远眺,读书和中间休息都计划好了,站在柜子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死者放的,就只能是——房间当时有第二个人,书是这个人挪动的。
这本书有什么挪动的必要么?叶白汀只记得那本书很厚,许几天都看不完。
仇疑青:“目击证人给出的线索是,郁闻章是吃完午饭上楼读书的,但是很快又下了楼,去院子里换了一本书,重新上的楼。”
所以是他自己要换,还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就有人了,因为顾忌这个人,他才换了?
这个略早的时间交叉点,需要注意。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子:“我问过了,当时在五楼聚谈的四人,他们的吃饭加闲聊时间,足足有一个时辰,包括了郁闻章吃饭,上楼,下楼换书,重新上楼的整个过程,高峻,胡安居,章佑都分别出去过,耿元忠耿大人倒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屁股都没动一下,但他当时进来的略晚,是四人中最后到的……照时间线来看,所有人都不能排除,但现在最可疑的,像是最后到,中途没出去的耿大人了?”
“还有栏杆,偏细窄,不好站,也易打滑,我带着人亲自试了几遍,怎么站都不方便用力……对比少爷的验尸结果,死者被推下去,比他自己跳下去可能非常大。”
叶白汀点了点头:“……接下来是死者黄康,他掉楼坠亡时,身体是俯卧姿,双手粉碎性骨折,明显有个‘撑’的动作,死者当时意识应该比较清晰,说他‘喝醉了酒’脚滑,是存疑的。”
申姜:“可三个月前,正值隆冬,雪天薄冰,当时查到的痕迹说,楼顶边缘的确有脚印,很像脚滑了。”
“寒冬腊月,北风朔冷,死者一人在楼顶饮酒,”叶白汀看着桌上的线索资料,“就算不想和别人一起,不能找个包厢暖房?去楼顶吹凉风,图什么呢?”
申姜拍了下大腿:“对啊,这黄康可不是一个风月雅致的人!”
“若是和人相约,此人身份比较敏感,或者他们要说的话非常敏感,需要避嫌,这个行为就很合理了,”叶白汀提醒申姜,“指挥使说,看过当天的菜单和酒单,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量。”
申姜目光灼灼:“所以这天的楼上,也一定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想了想,问:“我们能查到的线索里,最后一个见到黄康的人,可有说过此人有何异常?”
申姜摇头:“酒楼小二,和一部分大堂客人都见过他,都说挺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少爷发现了什么?”
“尸检结果和郁闻章相似,内脏破裂,骨折严重,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广泛性损伤,胃容物因过去太久,摔落时的胃部伴有损伤,不能准确检查,但颜色……有些奇怪。”
叶白汀将尸检格目递给申姜看:“是一种略鲜明的黄色,怎么看都不像病理,更像是染了色,我心有怀疑,仔细检查了他的食道和牙齿,果见其食道也是同样颜色,牙齿内侧及两边,包括舌苔,唇内,都有这种明显的黄色,很显然,黄康这天的食物里,有一种很特殊,非常容易染色的东西,可我查看过指挥使带回来的菜单,并没有类似指向……”
“小二和大堂部分客人,所有见过黄康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那这样东西,很可能是他上楼之后才吃到的——那位赴约之人知道他喜欢,给他带过来的。”
申姜摸下巴:“带过来当场就吃了,看来不是一般的喜欢……”
仇疑青眸底深邃:“当场吃的东西,是不是得分享?吃独食似乎不太好。”
申姜立刻懂了:“那当日赴约之人,这个疑似凶手的,嘴里肯定也染了这种黄色!我们只要走访看看,谁在那日嘴唇舌苔发黄不就行了?这么明显的颜色,肯定会被看到,除非他装哑巴不说话!”
叶白汀目光赞许:“不错。”
尸体说完了,申姜举手:“那接下来我说说,我查到的大概消息,这个按年份比较方便——”
他在小白板上写下了‘四年前’三个字,再把名字一个个按上去:“死者黄康,才华横溢,几乎是所有人认可的,高水平的存在,不过他脾气不好,非常傲,接人待事也很锋利,仿佛谁都不看在眼里,大家倒并没有很在意,因他的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可大考结果出来,他名列末排,着实惊掉了一地眼珠子,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他自己倒什么反应都没有,安安生生的接受了名次,之后派官,混的风生水起……且脾气很大。旁的事且不说,考的这么烂,他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呢?难道是混到了个肥差,心中暗爽,担心机会被抢走?”
“未尝不可啊,”叶白汀垂眸思索,“此人恃才傲物,脾气大,平日有没有什么小毛病?”
申姜点头:“有啊,见人下菜碟,恃才傲物,那都是对着普通人,看到贵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可以摧眉折腰的,本人似乎还很乐意如此。”
“所以这或许就是他的追求?”叶白汀眼梢微眯,“成就才名,努力科考,为得不就是成为人上人,和人上人为伍?既然有机会得肥差,一步到位,为何要放弃?不过他考成这个样子,排名末位,还能得肥差……”
就是问题了。
朝廷派官自有制度,也有先后顺序,黄康就算中了进士,排名太后,也不应该立刻派官,还给肥差,这中间的操作……是否存在利益交换?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有些甜头一旦尝到,就会停不下来,四年前如此,其它年份呢?去年有没有类似的事?他们现在接手的案子从四年前开始,可事情真的是从四年前才开始发生的吗?会不会更早?
叶白汀目光沉吟,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并没有着急,指节叩了叩桌面:“先继续说。”
申姜点点头,继续:“四年前参与大考的,还有贺一鸣和高峻,贺一鸣才学不算特别拔尖,也看的过去,考名次和平日成绩相符,没什么好说,也未有可疑之处,高峻就不一样了,他平时成绩并不好,这次考运却极不错,名列前茅,加之背后家世不错,顺风顺水的派了官,熬资历,到了今年,已然可以做大考的副官了。”
“还有我们今年大考的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在四年之前,做的就是和高峻同样的位置,是辅助大考的副官,他资历足够,性格也沉稳,去年大考直接升调,做了主考官,本来两届考官不合适是同一人,但今年是加的恩科,比较特殊,机缘巧合,耿大人便连任了。”
也就是说,耿元忠同这前后三次大考都有关系,四年前是副考官,去年和今年是主考官,最熟悉,也最方便操作一切。
申姜说完,在小白板上另起一行,写下‘一年前’两个字:“去年参加大考的,有于联海,郁闻章,胡安居,成绩么,咱们也都知道,前两个落榜,于联海心气不在,给人当了文吏,上官就是耿元忠,郁闻章准备再战,外界对于联海没什么反应,对他记忆也不深刻,长得不怎么样,才华也不显么,对郁闻章就都觉得可惜了,很多都不相信这结果,觉得他不应该考不上,不过也有些人说他性格过于死板,太认死理,过刚易折,倘若能圆融一些,结识交游些友人,许不一样,但郁闻章自己可能不这么想,一直都很自我。”
“胡安居点了翰林庶吉士,于联海对他非常不服,说他不配,外界似乎也觉得他德不配位,文才不够,可人家就是上了,一年过去稳稳的,这样的话慢慢也就少了。翰林清贵,没什么事外头也不敢惹,人家现在都混到给大考这么重要的事帮忙了,谁敢再说他没文采?”
“去年大考,贺一鸣和高峻都游离在外,似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但他们二人都是仕途上的佼佼者,一个深藏不露,手眼通天,另一个家世极好,又好交友聚宴,在学子中颇受追捧,和他们来往的人很多,胡安居便是其中一个。”
申姜画完两条线,说完所有人,唯一空着的,就是今年刚刚参加完大考的章佑:“他跟前两次大考都没关系,只参与了今年,和耿元忠耿大人是外家亲戚,但他这个人吧……我刚好见过一次,挺精明,就是心思没使在正道上,才学不怎么样。他今年二十二岁,以世家子弟的习惯,这年纪才开始参加科举,明显晚了很多,前头几年里,据说一直在求师,和本案中的其他人是否认识,可有交往,目前尚不明确。”
小白板上名字列完,人物关系线条划完,眼前立刻清晰了很多,这些名字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有了立体的印象。
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交往不多,暗地里呢?可有做过什么生意买卖,利益交换?
结合前事,不仅叶白汀这么想,申姜也很难不这么想:“大考……别是被这里的谁祸祸了吧!”
“我去调了四年前封存的考卷,找到了高峻的答卷。”
仇疑青缓声道:“字迹比对过没问题,是他本人写的,但用词习惯,文字风格,跟以往大为不同,偏差非常明显,我可确定,卷子上的题,一定不是他自己答的。”
大考舞弊一事,基本能够确定存在,但这是否个例,还是多例,就不知道了。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科考,派官,自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多么难能可贵,一飞冲天的机会,有人心急眼热,就会生歪主意,有人买,有人卖,市场就会形成。
可每逢大考,监管都会非常严格,想要大规模的,做成这件事,就需要很厉害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得熟悉规则,懂得运作,上下方市场都能抓住,如鱼得水,还得能彻底保守秘密。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高明,《琵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