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厨房,云七叉着腰挽着袖子,一脸凶神恶煞外加不耐烦地顶着抱膝坐在地上的小孩。
小孩蓬头垢面的,穿的衣服不但破旧,还短了好长一截,露出的手腕脚踝细窄,像是轻轻一撇就能折断,脸深深埋在手臂里,沉默着散发一种倔强平静的无望。
连翘面露不忍,绞了绞手绢想上前一步,却被云七拦下,她指间夹着一把锋利小刀,是方才从这小孩手里夺下的。
云七皱眉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脑海中小孩那一双写满偏鸷狠厉,但透着脆弱的眸子愈发清晰。
小刀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圆圈,云七微微眯了眯眼,她太熟悉这种目光。
云卫的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眼睛,怪不得那么熟悉。
“喂,现在怎么一声不吭了,刚才你不是挺嚣张的吗?”指尖一弹,小刀陡然扎入小孩面前地上,云七笑了一下,神色很冷,“还想和我动刀子?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云三云五快步赶来时,正听见她锋芒毕露的这么一句,不禁诧异对视一眼。
云七性子是张扬了些,但很少见她对年龄小的孩子如此……不客气。
云五还未卸去假面,习惯性想抱起胳膊打哈哈调笑几句缓缓气氛,被云三一按肩头硬生生把话咽回肚中,云三越过他一瞥地上坐着的小孩,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即使被一圈人团团围住,小孩依旧一声不吭,或许也是因为恐惧害怕到了极点,云三复杂目光在他从薄薄衣衫下明显凸起的一段段脊骨上滑过,察觉他瘦若柴骨的身子在不合身的衣服里轻轻发颤。
云三瞥一眼身侧绷着小脸面无表情的少女,默叹口气,跟哄小孩似的同她说话,“好了好了,小姑娘家家的别那么凶,也不怕把自己吓着。”
云七两瓣嘴唇嗫嚅着动了动,终是没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猛地转身离去。
云五慢吞吞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小孩看着和之前小七刚被师傅捡回来的样子挺像的……”
所以她现在看见这小孩才会如此恼怒,一半是在痛恨自己当初的无能。
云三胳膊肘戳他侧腰,“少说闲话,”上前撩开衣摆蹲下,从缝隙中看见小孩紧盯着地上小刀,黑白分明的眼里压着令人惊讶的决然,像是一头明知敌不过却不甘放弃暗暗磨爪伺机而动的小兽。
不禁一怔,身子先反应过来,先一步将地上小刀拔起往身后利索一甩,云五默契十足抬手接住。
小孩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地抬起脸看他一眼。
连翘温声散开看热闹的家仆,颇有些急切地为他解释,“他什么也没偷,不是小贼……应许是这镇上人家的孩子,家里吃食……不够,饿急了所以才……”
小孩耳尖动了动,循着少女的声音看去,平静说,“我不是贼。”
在场的人只剩他们三个,大概见他们没有打算责罚自己,小孩胆子大了些,胳膊完全打开,揉了揉发麻的腿。
“我爹娘早死了,亲戚把我小妹卖给一个老头,我昨天去救她,但是她被那老头打死了,”小孩麻木的视线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唯一的少女脸上,“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太饿了……对不起。”
云五轻轻笑了一下,往前挡了挡,“还挺会找人卖惨。”
云三没有忽略小孩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略一沉吟,扭头问连翘,“这小孩怎么办?”
连翘有些无措地指了指自己,“听我的么?”
小孩眼睛亮了亮。
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连翘心早就软了,想了想,转身唤人,“来福,你去库房找找有没有能让他穿的衣裳,拿些银钱吃食来,记账本上从我月钱里扣罢……”
小孩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神黯了下去,默不作声从地上爬起来,生硬地说,“不用了,只放我走就行,”他转身望向云五,摊开满是茧子的掌心,“把刀还我,那是我的东西。”
连翘愣了愣,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她是明平侯府的大侍女,无论何事都要细细斟酌考量,不能多带私心,以免为侯爷惹了麻烦。
起码不能在这时候露出破绽,这小孩留不得。
云五气极反笑,把刀给他,“好心当作驴肝肺,谁稀罕你这小刀。”
连翘欲言又止,云三察觉她的失落,低声安慰,“无妨,我送他回去。”
云五则是不以为意打个哈欠,摆摆手,“那行,我回去歇着了,有事叫我。”
小孩沉默着将小刀收好,又看了一眼垂眸的连翘,眸光闪动。
云三站他身侧,两人一同望着那抹纤细身影远去,云三大掌按了按小孩脑袋,把他按得差点一趔跌。
冷冷淡淡警告,“少些歪心思。”
小孩站稳,凌乱碎发掩盖住狠厉眸色,默默无言模样还算乖顺地跟着他从后门出去了。
云五卸去假面好好洗了个脸,站在院子里用专门的药水摸脸,正绞着手巾,忽然动作一顿,若有所思抬眼看了眼天色。
这处宅子是江南地带一贯的精巧雅致风格,亭台楼阁,假山活水,芭蕉石榴,处处自成景色。
打山里开凿出的原石,每一块都保留了原始风味,匠人们绘出无数图纸才寻出最为奇巧的摆放,又在假山旁辟出一条浅浅的清澈小池,一头引活水注入,旁侧种芭蕉兰花,池中养一把浮萍水草,几尾漂亮锦鲤悠闲自得,摇曳生姿。
芭蕉的宽大叶片下覆着一人半边身子,云七绷着小脸蹲在池边拿一根细长草叶漫不经心搅水,扰得小鱼四处散开,躲在浮萍下好奇看她。
脸颊忽然一凉,她扭头,见云五笑眯眯俯身拿一枚嫣红嫣红的果子从她脸边撤开,另一手捧在身前,怀里一大把红红紫紫的果子。
一脸得意地邀功,“哝,在井里冰了好久的,快谢我吧,还想着先分你一些,连云三我都没给。”
云七白他一眼,接过果子咬一大口,酸甜的果汁登时在口中迸开,云五没有忽略她眼中亮起的欢快,默默松一口气,低头看看,索性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吃着,剩下劝塞她怀里,打个哈欠,“不行了,哥哥真的瞌睡死了,你自个待这喂蚊子罢,待会咬你满胳膊红包。”
云七扔了草叶,皮笑肉不笑地起身踹他一脚,“快滚。”
于是云五便笑嘻嘻地躲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