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
崔木城。
七千降军悉数被杀,百姓惶惶恐恐,躲在屋里听着马蹄声瑟瑟发抖,玄甲军破了国防最重的边城。
和平再也没有了。
太守府。
众将领汇聚在一起议事,说是议事,更像是吵架。
“拼命打下来的地盘,要原封不动的奉还?做梦,寮国敢越河吗?”
“武都损失惨重,他若强行过河,对帝国是大威胁。”
“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有肖儒和佟慕洪这两个废物。”
“朝云国那里一直没什么动静。”
“称是寮国先挑衅的,被动反击,算不得违背条约。”
“绝不可能退回陇西驰援武都。”
“....”
主位上的姑娘安静地品着茶,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开春了,打仗的日子总是过得这么快,半年下一座边城,若要打到国都珠崖,两年不止,“探寮一战,由我主事。林凛,你奉我命,赶赴酒泉,统兵配合这里拿下赤化城,佟将军若是不肯,便斩了。”
吵闹声顿止。
林凛一惊,“可他是敬贵妃的亲叔叔。”
“你还是皇后的表兄。”郁欢淡淡说着,伸手感受这阵微风,“在军中没有攀亲带故一说,酒泉未能拦截粮草一事,战后我还要参上一本。这是军令。”
林凛颔首,“快马加鞭十日可到酒泉,届时我从侧面配合您攻城。”
“去吧。”
郁欢低眸,看着纸上吹干的墨迹,“都出去吧,下一场战役就快来临了。”
随着珠帘响动,整个院中只剩下她一人。
朝云国没有对波斯国动手,说明宣佩玖已经作出了选择,在利益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她,心里是有几分喜的。
她叠好宣纸,装入信封,出门。
连弩营。
刘禹正在陪燕诚贞练习怎么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正中靶心,见到一袭玄衣的姑娘来,忙行军礼,“见过将军。”
“辛苦你了。”
郁欢回以他一个微笑,而后走向燕诚贞,把信封交给他,轻声道:“你回京,把信带给你父亲,武都不能失守。”
肖儒这一败,满朝哗然,陛下不得不放虎归山。
燕诚贞抿唇。
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
郁欢有些担忧,嘱咐道:“一路小心些,城防若问,便说是替我传家书的。”
“嗯。”
燕诚贞把信封揣好,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和刘禹已经走得远远的了,只得自个去马厩寻了匹马立即离城。
路上,刘禹叹了声,“将军心善。”
郁欢呼吸一滞随即又恢复平常,笑道:“心善什么,寮国数万命债在我身上,当叫修罗。”
那些沉河的尸体,那些挂树的尸体,那些埋沙的尸体,便是死也不得其所,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人会再替他们立牌子了。
“是战神。”
刘禹眼里掠过一抹精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该说是幸吧,可怜武都和酒泉没有您这样的主将,才造就那般惨象。”
“真正的将领还被陛下扣留在京都,一群秀才只会纸上谈兵,便是见着鲜血都会害怕,怎配领军,到底是君心难测。”
郁欢哀叹一声,为无辜者也为己,“珠崖城的状况如何了。”
刘禹:“粮草已断,存粮之地被火烧殆尽,蒙将军失踪了。”
他怎么感觉将军对他莫名有些好感,比其他人亲近许多,错觉吧。
“说来费蔺那里也断了音讯,现今林凛一走,倒有些孤立无援了。”姑娘的嗓音很清脆,语气平缓沉着,她继续道:“就送到这吧。好生休养,战事又要起了。”
“末将愿追随将军,您慢走。”
刘禹望着那单薄的背影,心弦似被波动了一下,微疼,他挺难想象一个女子练就一身武艺放着好日子不过偏来吃战事的苦是种怎样的毅力。
看起来那般脆弱,却坚韧无比。
屋里。
郁欢蜷缩在卧榻上,透过西窗仰望着天空,看着太阳逐渐西沉,天光逐渐消失,月亮久未出现,她很想拨开那层云雾,伸了伸手,却是遥不可及,她收回眼神唤了声,“酌春。”
院里拨弄药草的姑娘抬头,“怎么了。”
“他为什么要杀初夏?”
时隔多时,郁欢才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也许是因为多了分在意所以才对他的事多上了一份心,“你好像有些抗拒我。”
酌春把药草摆好,走近西窗在窗台坐下,心里有些惋惜,“一奴侍二主的下场。主子他,有婚约在身的,而且你已嫁人,你们的以后不该再有交集的。”
郁欢微怔,“和谁。”
“不知道,还在找信物。”酌春垂眸,她替她诊疗这么段时间,自然知晓她还是处子之身的,一时竟也不知该喜该悲,“你真的好烦啊。”
郁欢微弓身,伸手扯了她发间的一丝白发,“无趣。”
“等等。”
酌春一惊,一把拉住那手腕,在月光的照射下这银镯有着一层白光,她偏了偏头,仔细往里瞧,里边刻满了文字,“你和药王谷是什么关系。”
一普通银镯谁会在意呢,而且她的内伤也用不着她医治,只管外伤。
郁欢挑眉,手由着她握着,“本是个玉镯,已经碎了,先生说它叫三千念。”
“你胡扯什么呢。”
酌春仔细打量着,眼珠子都要掉里边去了,“这分明是药王谷的东西,还玉镯...玉镯?”
她忽地想起初见时这手腕上戴了个古朴的玉镯,脑子里顿时思绪万千,思及某处,整个人沉浸在悲伤中,放开那只手,转身离去。
郁欢疑惑。
无人解答。
先生、药王谷都和这玉镯有关,而酌春出自药王谷,又和宣佩玖有关,她母亲来自朝云,每一条线索都指向过去的一场阴谋。
而毫无疑问的是,她只是个幸存者,前世今生,都是。
....
....
酒泉。
军营里的军官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奉承着所谓的主将佟慕洪,一阵马蹄声以及兵刃相交声,打破了这片腐朽的气氛。
佟慕洪已有几分醉意,“谁啊?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林凛。”
男子手上的剑还滴着血,面上一层薄怒,“佟将军好生威风,视人为刍狗,我奉主帅令,接管酒泉。”
佟慕洪酒醒了些,“酒泉由我作主,你要抢兵,拿圣旨来。”
他们两家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一个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宰相一个小将军,但他怎么说也是嫡系,林凛只是旁支。
“探寮一战,骠骑将军主帅,她的话便是令,我来接管酒泉统兵配合攻下赤化。”
林凛剑尖直指向他,“有违军令者,斩。”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骏马朝着佟慕洪撞去,那把剑绽放寒芒,林凛气势逼人,看着腿软摊在地上的佟慕洪唾弃道:“你这样的人,不配为将。”
身后的将士早没了嬉笑。
有眼力见的立即把交接文书呈了上来。
林凛接过,按了私印后,高声道:“都给老子严肃起来,这是战争不是儿戏,全军整顿,明日过河,准备攻城。”
随着话音落下,随他一起来的校尉斩下了一个醉酒的将士的头颅,提在手里高举着,“谨记军规,凡有违者,必斩。”
说罢,把头颅丢在人群中间。
若在从前,他或许还会同这些人温柔讲话,但经历了那一役,他明白,和平时代是真的过去了,又想起武都二十万的亡魂,对这群宵小之辈,他唯剩愤怒。
若非在池林关口打掉寮国边城近一半兵力,酒泉这边的粮草未断加之武都的失败,陇西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失败,有可能他已经死了。
这群将士匆忙回营帐穿好盔甲拿好兵器,然后回到营地重新列阵。
懒散的太久,他们已经忘了将士该是什么样的了。
佟慕洪还在嚷着,“不过是打下了一座崔木城,耍什么威风,私夺我的权,回京后我看你拿什么和陛下交代。”
“交代?”
林凛毫不掩饰眼里的杀意,直勾勾地盯着他,“待到探寮一战了结,你们佟家和肖家该拿何颜面面圣,又该用什么去祭奠死去的英灵。”
说罢,策马离去。
民怨,已经足够击垮肖家和佟家了。
二十多万将士的亲人,势必要吞了这两个家族。
....
....
五月二十一。
费蔺还没有任何音讯,蒙珅和那一万军也不见了踪影,郁欢要等的信还没有到来。
崔木城中留守五千军。
剩余的,赶赴赤化城。
楼车和冲车由骑军护送早两日先行于中军。
边城相邻,所需步程不过几日。
只是,城和镇还是有区别的,那些乡里间,只有农民,他们看着敌军闯入自己的国家,在国土上肆虐横行,心里苦。
郁欢坐在车架上,冷漠地看着周围的农民。
他们面黄肌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打仗时要征用他们的粮食要收刮他们的钱财,国库不充盈,只能从百姓身上拿。
他们的命还没有马料值钱。
太平多年,很多人早已忘了战争的残酷,忘了在战火纷飞之下的黎民百姓的生活有多苦楚,如今情景再现,许多老将心中酸楚。
不争,不行。
两日后。
兵临赤化城。
此城不若崔木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两面夹击,招架不住,但守城将士仍负隅顽抗,每个人心中都有家国,他们不能退。
郁欢没有叫阵。
只是看着那漫天的箭羽散落在人潮里。
隔着数里,她听见了击鼓声。
酒泉的增援已至。
姑娘扬手,示意云梯先行,“全军,开拔。”
角声连连。
赤化城门大开,骑兵先行步兵随后,站在门口,视死如归,城墙上的箭羽没有停下,就像他们决心保卫家国的心绝不会停止跳动。
“木幔掩护。”
郁欢高声道:“丢掉冲车,盾手列阵往前挪移,连弩手掩护长矛手前进。”
大军有条不紊的应战着,但仍有不少人在这场箭雨中丧命。
而寮国骑军竟敢往前冲杀,想要逼退玄甲军。
“投石车。”
郁欢拧眉望着这群越战越勇的敌军,“瞄准护城河。”
是的,赤化城有条护城河,大军无法过去,而在箭羽之下根本无法搭起壕桥,寮军只需守在通道尽头,拦住往前冲的玄甲军便行。
损伤太大。
郁欢紧握着车架的栏杆,“放!”
四块巨石从天而降,砸入河里,泛起一阵大波涛,但石沉大海,这条河很深,这些石头无法为大军扑出一条路来。
这条河宽不足两米,却让人无计可施。
姑娘深吸一口气,“弓箭手准备,瞄准城墙,放!”
她继续道:“倒木梯于河岸,强行过河。”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见高墙上的寮军将领在笑。
“停下!”
“全军后撤!”
话音刚落,众人忙往后奔跑,虽不知为何下这样的命令,但主帅怎么说便要怎么做。
有些还在攀爬木梯准备过河的将士来不及后撤。
只见城墙上的寮军将领搭弓拉了一根火箭,箭头划破天际落进护城河,整条河顿时燃起熊熊烈火。
木梯被烧断,而其上的人跌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