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下,这已经是第七个雪日了。
路上行人鲜少,何况是这城郊之地。
雪花横扫,苍穹似混沌未开,不分天地,无清无浊。
只有远远的天际,有一个隐约的黑点,摇摇晃晃,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终于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辆马车,不算破旧但也不新,车轮碾压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单调沉闷地吱呀吱呀的声音。
马车又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才停在了一个人面前。
若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雪塑的人像,素白的袍子被雪已经盖了左边半个身子,面色也是乌突突的青白色,唇上更是像失了血一样暗哑惨白,乍一看一点生气都没有。
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人,往这雪人旁边的树上一靠,扑簌簌撞落下来不少积雪。
他翻起眼皮打量着雪人:“曲仲博?”
雪人动了一下,将目光从马车费力地扯下来,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成。”那人点点头,“尸首...人我送到了,走了啊。”
“多谢。”曲仲博踉跄地迈了一步,僵直冰冷的双腿不听使唤,差点跌倒在雪地上。
“啧。”那人不耐地转过身,看着已经冻僵了的曲仲博翻了一个白眼,“我就好人做到底,一千里地都送了,不差这几里地了,说,葬到哪个墓地,我送他过去。”
曲仲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对着那人行了一个大礼:“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用僵直的手臂搬着僵直的大腿,一步一步走向马车。
风好像更大了,夹着雪粒子凛冽的打在脸上,抽得皮肤生疼。
但曲仲博好像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眼睫上反复落上雪又融化,盈在眼眶周围,像是泪水一般。
走得太艰难了,几步之遥的那辆马车好似穷山之巅一样难以抵达。“扑通”一声,曲仲博扑倒在车辕上,冻得通红的双手扶住冰冷的金属,看得人心中不免一酸。
后面的人又啧了一声,过去扶他。
“不用。”曲仲博打开那人的手,扶着车辕站起身来,全无姿态的一点一点爬上马车,颤抖地伸手慢慢掀开了马车上的棉布帘子。
“我说,”那人按在曲仲博的手上,“半具尸身,残破不全,不看...也罢。本拦着他不让他上战场,礼王、张先生都劝了,可...没拦住...”
他的话音忽的小了下去,只因看到了曲仲博的眸子。
这人...几天没睡了?
眼中血丝遍布,透着满满的疲惫,盈满了悲痛和绝望。那是一双没有希望与寄托的眸子,没有光彩已经破碎的眸子。
“不看不行,他等着见我呢,不然怎能安心上路。”
曲仲博撩开棉帘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钻进车身,帘子放下了,就似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那是怎样一个难堪的时刻?曲仲博至今想起来都羞愧难当。
他被一个女子抱着大腿困在一处陋巷之中,那女人又哭又嚎,偏说自己始乱终弃,做了负心之人。
“你现在怎么能不管我?我做你的外室这么久了,怎么,新鲜劲儿过去了就要甩了我?哪有那样的好事!”
彼时的曲仲博才十七岁,月下芝兰一般的人物,圣贤诗书为伴,清风朗月入怀,左右都是品行高尚之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
他涨红着脸,小声急道:“你何时成了我的外室?你...你不要信口胡说!”
女子的声音倒是不小,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我怎么不是你的外室?我若不是你的外室,你能动不动就给我送银子?你来过我家里多少回旁边的邻居可是都看着呢,你抵赖不了。”
“我...我那是好心接济你与老丈,而且我每回登门送钱送物见得都是李老丈,并未与你相见!李老丈,您快来做个证!”
两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五旬模样的老者,穿着一身普通的素袍,怀中抱着一个琵琶。
他眨么眨么眼睛,嘴一瘪,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曲公子,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父女孤苦无依,指着唱个小曲儿谋个活路,还总被人欺负。”
他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有了浑浊的泪水:“上次若不是曲公子您搭救我们,小女就被恶霸欺负了去了。您对我们父女照顾有加,我们无以为报,因而在您提出想让小女给你做外室的时候,我虽心中不舍,倒也答应了下来。您说要好好照顾小女一辈子的,可...现在却出尔反尔...小女已经跟了您,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一番哭诉声情并茂,加之伏在脚下女子的低泣,真当衬托得曲仲博好一个薄情寡义、面目可憎。
虽是偏僻陋巷,喜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小媳妇老婆子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时的眉眼极其生动。
曲仲博面薄,早已耳红面赤。
“李老丈,您这是歪曲事实!我是在茶楼搭救了你们不假,但从无觊觎秋姐之意,也没有让她做我的外室!”
老者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声,面色极度灰败:“曲公子,我知道我们家秋姐配不上你,也不怨你尝了新鲜腻味了就走,可我们在都城这地界是抬不起头做人了,我们想回老家,不过囊中实在羞涩...”
“我可以给你们盘缠路费,但我们没有欺你孤寡强占秋姐,这事我不认。”
曲仲博本就生得俊逸出尘,通身泽世明珠一般的君子之风,他一再强调自己并未染指秋姐,倒也惹得旁人对李老丈的话将信将疑。
听着窃窃私语之声变了风向,一直抱着曲仲博大腿的秋姐开始嘶吼:“你给那点盘缠哪里够用?我给你做了外室,回乡谁还要我?没有汉子养我,我拿什么过活?你怎么的也要给个千八百两,也算我后半辈子有个着落。”
曲仲博一怔,终于知道自己这个农夫被蛇缠上了。
他也顾不得文雅不文雅了,用力甩了一下腿,试图摆脱秋姐的桎梏。可秋姐哪能让她如愿,紧紧地抱着大腿不松手。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十七岁的曲仲博第一次体会到人间阴险,“悔不该当初伸手相援,我问心无愧,绝不会如你所愿!”
父女俩一听心中皆冷嗤一声,青瓜愣子,毛头小子,脸皮比性命还金贵的高门公子,我们还治不了你!
顿时秋姐嚎啕了起来。
“当初我看你有狭义心肠,长得也似谦谦君子,便在你的花言巧语的攻势下糊里糊涂地委身于你,殊不知你竟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秋姐抹了一把泪:“好好好,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倒是要去你的府上,你的族中,你的学堂问问,你曲公子到底哪点配得上都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你!你...你欺人太甚!”曲仲博身子被气得微微抖动,面对颠倒是非的无赖泼妇,论辩时犀利的口齿全然无了用武之地。
“呦,都城第一大才子的热闹也是我能看的吗?”
两方正在胶着之时,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声音虽冷肃但仍能听出其中的幸灾乐祸。
曲仲博寻声望去,看清了不远处的那个人后,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打算原地找个可以钻的缝隙。
那人冷眉冷眼,晃晃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看看地上伏着的秋姐,又看看旁边跪着的老汉,最后将讽刺的眼神落在曲仲博身上:“曲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啊?又哭又嚎,下跪作揖的,阵仗挺大啊。”
曲仲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脊背,迎上了那道刺目的眼光。
“洛公子,让您见笑了。我被这父女二人讹上了,暂时无法脱身。”
来者何人?二品大员参知政事洛长林的嫡次子,京都小霸王——洛梓文。
洛梓文性子暴躁顽劣,自小不服管教。课业稀松不说,还横行市井,惯常所为就是打架生事。倒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每个惹到他的人,轻则重伤,重则被欺压的不得不远离都城,一辈子也别想再踏入皇城根这处繁华胜地。
洛梓文与曲仲博年纪相仿,却是世人口中的两个极端。
一个光风霁月庭下芝兰,一个放荡驰纵仗势欺人;一个才华横溢举世无双,一个不学无术惹是生非。
怎可同日而语?
洛梓文因品行不端,考评又不合格,都城四大书院皆亮了红牌。
无奈洛长林舍了老脸去求了大儒秦怀礼,以秦怀礼的推荐信才让洛梓文入了学。
在学院中,两人也似平行线一般没有交集,偶有的交汇也是夫子拿着曲仲博才华横溢、观点鲜明的策论去讽刺洛梓文狗屁不通的文章。
这样的情况多了,即便两人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冲突与矛盾,也成了众人眼中的敌对双方。
洛梓文脾气虽臭,却是个话不多的。平日中看到曲仲博就似没看到,眼神轻轻一瞟便过去了。而他身旁围着的一群狐朋狗友却没那么好说话,每每遇见曲仲博就冷嘲热讽,昧着良心糟践人一番。只不过曲仲博行止谦和、极具涵养,不恼不怒,总有法子让这些人自讨了没趣,还失了身份。
洛梓文在书院没主动找过曲仲博麻烦,不代表他现在不落井下石。因而,刚刚曲仲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今日怕是得不到善终了。
“呦,讹人?”洛梓文常常一脸不耐烦的凶相,如今凶相上带着不常见的坏笑,让人心里毛毛的瘆得慌。
“这小女子生得楚楚动人,老汉也看着憨厚忠善,怎么看也不像能讹人的主儿啊!”
老汉一听这话,当即往洛梓文身旁膝行了两步,他刚刚看到洛梓文从马车上下来,心中一惊!以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眼力,一眼就断定这个年轻公子是个狠茬子,惹不得!
本以为今日要功亏一篑了,没想到这人却为自己帮了腔,因而他马上站了队,将委屈又诉了一遍:“公子,公子,您认识曲公子?求您劝劝曲公子,给我们条活路,只要他给了秋姐应得的钱,我们马上就出城回乡,不给曲公子找一点麻烦。”
洛梓文弯腰看了看老汉,咂摸了一下嘴:“也就是说,他要是不让你们满意,你们就要给他找麻烦?”
“不...也不是,主要...主要这不是他始乱终弃,我们活不下去了吗?”
洛梓文磨了一下牙,勾了勾唇:“始乱终弃?我们的都城第一公子?夫子们眼中的得意门生?”
李老汉听出两人似是有过节,忙不迭的点头:“是啊,先前说要照顾我们秋姐一辈子,现在不认账了!我们虽是草民,但也不能让人随意轻贱,曲公子要是不认,我们去就能讨说法的地方讨个说法。”
赤裸裸的威胁。
洛梓文慢慢地握起拳,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曲仲博在他眼中看到了愤怒。
愤怒?对谁?自己吗?
“他们所言皆为不实。”曲仲博抿了一下嘴做了决定,“即便你们威胁于我,我也不会妥协,清者自清,无惧流言!”
父女二人一怔,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瓜田李下的事情,哪里会有实证?因而他们才放心大胆地编造谎言以此要挟,算准了曲仲博为保声誉,定会破财免灾,生生吃下这一亏。
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曲仲博竟然甘愿搭上名誉也不忍辱妥协!
“好!你无情无义至此,就莫怪我将事情做绝!”
秋姐一蹦,从地上起身:“我这就到你们书院去说道说道,将你的皮剥下,让那些夫子和同学好好看看你的烂芯子。”
“欸,这位姐姐莫急。”洛梓文拉了秋姐一把,“你这般鲁莽的去了,定会让书院那些老学究和这位曲公子的拥趸颠倒是非的。说你恩将仇报,编造谎言,为取钱财,借故无赖。他是我们学院的典范,那些夫子怎么可能让他们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典范,一下子成为骗色薄情的小人呢,这不是说明他们识人不明,老眼昏花了吗?”
“那...那我去他们曲府,难道他们那种书香门第就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人?”
“哼,一家子道貌岸然。”
“洛梓文!你够了!”曲仲博实在忍无可忍。
洛梓文翻起眼皮送来一个不屑的眼神,他把秋姐往马车那边带了带,压低声音说道:“这些高门大户,养的护卫可不一般,你一嗓子还没喊出来,就把你擒住拿下了,要想治他可不能这么没有章法。”
“那该...如何?”
洛梓文生的高大,面貌不算英俊倒也整齐,身上有一种不多见的男子气魄,他一靠近,锦袍上略有侵略感的熏香冲进秋姐的鼻中,缭绕的她脑子晕乎乎的。
“写信啊,往监察院写,还有那些整天没事找事的言官,状告洛长林治家不严,纵子奸淫良家妇女。”
“这...”
秋姐一听到监查院和言官就已经怂了,他们再怎么无赖也是平头百姓,无非是想讹几个银子,哪里敢同官府过招。再说参朝廷二品大员治家不严?儿子奸**女?若无实证她是不想要命了吗?
李老汉刚刚也凑了过来,将洛梓文的话听了个全乎。
“不不不,我们...不敢。”
“欸,有何不敢,你们说得皆是事实,会有人给你们做主的。”
现在李老汉算是看出来,这洛公子与曲公子真是有大仇的,想利用此事将洛府放在火上烹烤。
可莫说他们说得都是编造的谎言,就算是实情,也不敢以如此方式招惹洛府啊!
“算了,算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们吃亏我们认了。”老者拉着秋姐就想走。
洛梓文轻轻一动忽然横在二人面前,凶狠的目光换成了色眯眯的打量。他上上下下地看着秋姐,在她丰腴的地方流连了很久。
他歪嘴一笑:“我看你们是在扯谎吧,编了个是曲仲博外室的瞎话,想讹点钱?”
老汉和秋姐刚要反驳,洛梓文一挥手:“我不在乎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不管真假我都想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拉下神坛,他妈的,在书院天天骑在小爷脖子上,都他妈烦死他了!”
说罢,他收起咬牙切齿的表情,往马车上一靠:“我看你还算有几分姿色,跟我怎么样?曲仲博那种白斩鸡,你也瞧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