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情,的确是在兰阇这里率先破口。
“是我的一个老乡,没想到在丞相府邸里当丫鬟。我那年得了功名回家,想要积攒一笔钱财,来日赴京也好应付花销。所以我就把同人于郊的事情写成传奇,连同我从前闲来无事写的东西给订成一本,交给了县城的一家书商刊印。而我那老乡应是家里有人去京师看望她,跟她说了我的事情。我那传奇的册子就那样流入了丞相府。应该是被丞相看到了吧,然后稍加调查,猜测出了什么端倪。之后再有了他们派人去你府上搜查的事情。”
原来其中还有这番缘故,真是时也命也。偏就那么巧合,明悄的府中有与兰阇出自同乡的下人。
正因为“同人于郊”与考题巧合,李远也是当时命题人之一,而兰阇的卷子又是李远亲自圈的,这便引起明正那边的怀疑。
光怀疑没有用,还得有证据。至于证据,就算没有,那也得有。
于是,明正又与陈平洛合谋,两人弄到了十月的笔迹,假造了一篇与兰阇考卷内容近似的文章,在抄家的那天塞到了十月的房间里。
这些事情明悄自然都知道,她、陈平洛,都知道。他们在下手整自己一家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犹豫。
“呵,同人于郊、同人于郊……”十月长叹,“兰阇,我真后悔那天在树林里见到了你。”
兰阇的脸上忽红忽白,惭愧得无以复加。这些年来这件事情折磨了他太久,如今有人诉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对,都怪我。如果不是那张同人于郊的卷子,你们也不会被抄家,老师的奏章草稿也不至于被发现……”
“奏章草稿?”十月于悲伤之中忽而莫名,“那是什么东西?”
兰阇脸色则变得讶异。他看着她:“难道、难道你还不知道?”
十月回想了一下当年的状况,忽然想起明悄来到大牢“送别”自己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父亲最终出事被定罪,并不是因为考卷的事。
“什么奏章?”十月皱起了眉头。
“是一份写给皇上的秘密奏章。”兰阇眼睛盯着地面,回忆起来。“当时礼亲王的事情已经来到极点,所有的言官都不敢再上书劝谏,否则只是触怒龙颜。但老师却还是坚持己见,认为处置礼亲王于朝政有损无益。但是皇上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翻阅任何涉及此事的奏章。于是老师选择了秘谏。”
“秘谏?”
“是。这是世宗皇帝当时定下的制度,世宗皇帝因为夺嫡之事在晚年非常后悔,认为是自己不听劝谏导致的父子相残的悲剧。所以定下了秘谏的制度——在禁城内的几个角落放置投书箱。官员有什么事情需要秘谏,可以隐去自己姓名,将奏章投入箱中。这样一来言官敢言,皇帝也能听最后一次劝谏。”
世宗皇帝便是先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皇考。当年夺嫡,原来的太子被废,牵连者甚重,结果发现是误会一场。世宗皇帝错杀太子,伤心忧愤至极。其实在那之前就有不少言官上书指出太子谋反一事颇多蹊跷。但因为世宗皇帝自己登基前曾便经历过父子猜忌之事,所以他对此类事情非常忌惮。也就因此不听劝谏,乾纲独断,以至于铸成大错。
有了那个教训之后,世宗皇帝便设下了秘谏制度。凡言官投书秘谏,可以不署姓名,这样便可确保就算皇帝杀心已起,言官也不会不敢上书,更不会因言而死。
只是……
“我父亲是因为秘谏而死的?”
兰阇点了点头:“秘谏内容仍不外乎是让皇帝放礼亲王一条生路。这已经是触动逆鳞的事情了。那之前便有几个言官因此被庭杖和贬黜。朝堂上再无人上书。老师却还是写下秘谏,皇上怒不可遏……”
“可既然是秘谏,不是说不署名字的么?那皇帝怎么知道是我父亲写的奏章?!”
“这就是陈平洛那次带人去你家抄家的真正成果。”兰阇眼神一锐,充满恨意:“他们大概原计划只是用一篇造假的文章来陷害你我以及老师。可是这等罪过有可能只到革职充军一层……而抄家的结果令他们大喜过望——在老师的书房里,他们找到了一篇草稿,正是老师给皇帝的秘谏草稿!我想,应该是透过那草稿的内容,明正猜测那应该是老师写给皇帝的奏章。而刚好那几天明正上朝得知皇帝大发雷霆,内庭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收到了秘谏。此二者互相印证,证实了明正的猜想。然后明正便写了奏章,将那草稿附上。他无需多言,只要告诉皇帝说,从李远的家里抄出了这个,‘言语颇为激烈,对皇上有不敬之语’,皇上一看,居然跟秘谏内容一致。得知了秘谏者的身份,皇上便动了杀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十月听到泪流满面。
难怪明悄说父亲的死亡有别的缘故。一切充满了不幸的巧合,将她的家庭推向深渊。
皇帝,是皇帝因为自己的愤怒,杀死了父亲,摧毁了十月的一生。
“他想要礼亲王死便让礼亲王死好了,我父亲又非亲王一党,为什么还要受到如此牵连……”
兰阇默默地看着她,然后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
十月没有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庞。泪水之后,她镇定下来。毕竟柔弱是一种特权,而今的她仇敌在外,已经不配拥有。
“不论如何,父亲到底是因为你我‘同人于郊’事发。如果不是你我相遇,如果不是我们碰巧谈到了考题,对方也无从发难。”
“对,你我有罪。不过,仇家更有罪。”
兰阇的眼睛里同样有压抑的火焰。
“秘谏是先帝定下的制度,原本就是为了保护言官,结果却最终没能保护老师。造成这一切的,自然是以明正为首的那一群人。”
两人相对沉默。四年之后的今天,当年的事情才最终弄清。四年来十月将当年的事情在心中复盘了许多遍,怎么也无法猜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对手的罪孽,比她想象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