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和慕峤,是在第二天晚间回到京师的。
在林中农庄休息了一夜,他们靠着兰阇手绘的地图很容易走出了山林。上了主路,一切就顺利起来。找到了镇集,购置了马匹。虽然只是两匹上了岁数的驽马,却也好过自己的一双腿。两人行到这日晚间,好歹是赶上了城门落钥。
回到胡人的坊区,先前一同出去的随扈早就等候。看见慕峤回来了,一个个欣喜地上前迎接。慕峤见众人一个不落,全都在这里,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当然,慕峤更关心另一个人的情况。
“贤王呢?”他用胡语问这些人。
“回来了,我们一路护送回来的。半路的时候我们给官兵拦住了,狼骑在后追赶。我们给官兵看了府上的身牌,告诉他们狼骑是混入中原的奸细。官兵就去追击他们了。我们得以逃脱。抓到狼骑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原来如此顺利。慕峤完全放下心来。他作为坊区最高地位者,现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去面见贤王。
这就是胡人之间的事情了。他扭过头来,告诉十月:“贤王安全返回,我们一人未损。这次事情你有大功。现在我得去面见贤王。你也累了,自去休息吧!”
十月点点头。胡人中间的事情与她本来也无关。她见过了兰阇之后心绪难平,此刻正好需要休息。
十月自回了住所,慕峤将马匹交给了身边人,整了整衣衫,进入那顶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帐。
现在,高坐在大帐之上的,是赤胡贤王。
塔布勒这个贤王的位子,已经坐了十五年了。他既是赤胡汗国的副君,也是相当于太子的继承人。他常常自嘲自问:何曾有过十五年的贤王?如果从前未有,那么他便开此先河。由于他屈居汗王之下太久,以至于一些草原上的小年轻,还以为“贤王”就是他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有可能接替大汗之位,成为赤胡诸部最高的主宰。可主战派却突然冒了出来,搅乱了一切。
汗位交替时的叛变倒不罕见,每一次内斗都必须决出输赢。草原上的规则就是这么天然而残酷。所有的人只会服膺最后的赢家。
所以,一旦草原上有造反,结果必定是大片大片地人头落地。不走运的是,支持塔布勒的几个部落头人都被截杀。而主战派的力量却越来越大,并且软禁了处于重病中的老汗王。
塔布勒走投无路。这种大位之争,是没有投降和宽恕的。草原广大,竟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他只能逃跑。从草原逃向中原。侥幸的是,他办到了。
因为塔布勒原本就是主张跟中原人和谈的。过去几年风不调雨不顺,草原上的野草连孩童的高度都长不到,马匹羸瘦,牛羊不群,年轻男子的弓都拉不满了。
这样的状况,与中原和谈成为一种选择。他们要获得更多的粮食、铁和盐巴。
当然,有这种主张,就一定有另外一种主张。赤胡的内部的反对意见,就是主战。
这部分主战派甚至与白胡勾结,认为抢是比贸易更好的办法。
毕竟草原上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抢。抢粮抢钱抢女人。再说了,中原人也不是什么善主。他们用腐烂的粮食交换马匹,用又脆又薄的铁锅换年轻的小孩。
但塔布勒明白中原的力量,更忌惮白胡的阴谋。赤胡与中原直接接壤,而白胡距离边镇雄关更远一些。赤胡不是不想杀光中原的男子,抢光中原的女子。只是在那之前,他得确保自己的赤胡部族不被白胡杀光吃尽。
当塔布勒来到边镇寻求帮助的时候,中原的反应让他一点也不意外。
作为宿敌,中原人乐于见到胡人内斗。所以对塔布勒遭遇的事情他们选择了作壁上观。中原人的狡诈塔布勒再清楚不过。但至少,对方不像主战派那样一心要将他杀死。
最终,塔布勒和边镇做的交易是:边镇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放行。只是从边镇到京师的那段路,得靠塔布勒自己。
毕竟,如果以后是主战派夺得了汗位,而中原被发现给塔布勒提供了保护,那实际是给了赤胡进攻中原的借口。
塔布勒只好以胡商的身份混进边镇,然后一路奔往京师。
他唯一的奥援,就是已经在京师生活、投降了中原的几个赤胡部族头人。
当初的那几个投降头人过得并不如意。这些事情塔布勒在草原都有所耳闻。短短几年之内,他们不是抑郁而终,就是水土不服而死。最终京师内赤胡人里唯一说的上话的,就是可也那峤。
不,应该是叫慕峤。这是可也那峤如今的名字了。姓了中原的皇帝姓氏,作为一个赤胡,他可真够可耻。
但塔布勒想要活命,就得靠这可耻的人。
他提前派人跟京师的赤胡搭上了线,但没想到,狼骑来得居然如此迅速。
塔布勒犹如丧家之犬,逃了足足六天六夜。命悬一线的时候,可也那峤的人马终于赶到。
他逃脱了,好似噩梦一场。从草原逃命开始,塔布勒已经足足一个月没有沾酒和女人了,他损失了身边所有的财物,两个仆从被杀,还跑死了三匹马。
他当了十五年贤王,何曾吃过这种苦头。
到了京师,到了安全的世界里,他内心压抑已久的烦躁和脾气一齐爆发。
赤胡族人们给他送来了各族的美女,在女人的肚皮上宣泄完了所有的欲望后,他开始饮酒。
一坛接着一坛。塔布勒好酒。这一天时间里他不知道喝掉了多少。醉了醒,醒了醉。偶尔清醒的塔布勒也觉得自己好笑,又对自己身处的京师充满鄙夷。他甚至怀疑起身边这些赤胡族人来。他们是不是在怀疑他?在嘲笑他?他们是不是以为他这个贤王当到头了,他一定无法回到草原,只能在此终老。
不,塔布勒发誓,他要回去,而且砸将来的某一天他还要回来。带着他的草原雄军。
他要征服这里的所有。到那时候,再让这里的男人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好酒。让这里的女人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男人。
又是一坛子中原的酒喝见了底。塔布勒放下酒坛。这时候外面一阵响动,然后是片刻的交谈。继而,大帐的帷幔被拉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的步子小心翼翼,衣饰也很妥帖。甚至他现在的眼神,现在都更像草原上的牛马,而不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