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了夏,宫人们早已褪祛象征着春日里的蓝萝纱衣,一众的如出了水的新绿徘徊在圆明园的小道上,渲染了一片汪洋茵茵之绿。也因着酷暑时节,即便有宫人四处行走,那也如发了懒的猫儿一般惺忪无力。
到了七月里,天气日渐暑热,舒和慵懒地垂坐在贵妃椅上,随意扬了扬手中若花蝶招展的绢子,额上渗着的汗珠微微划下,懒懒道:“这样热的天冰扇冰轮也不管用了,还不如待在阁里头别染了一身湿气呢。”
阁内如常的富贵华丽,顶上垂着的纸灯坠着的黄流苏频频洒动,泛着金光极其逼人耀眼,皎露一味摇着冰扇,冰中浅浅散出的冷气拂过舒和白皙如玉的面庞,便如有隐隐的云萦绕着倒影在水中依依的月。
心霈匍在地上轻轻为舒和垂着腿,一边道:“小主儿若是热,内务府有源源不断的去暑之物供着,咱们夹镜鸣琴算是极好的了,换在别的小主儿那儿可没您这样的待遇。皇上说了,什么都先就着咱们夹镜鸣琴,夹镜鸣琴缺什么想要什么内务府就得拨什么过来,若是别的小主儿那供不上就日后再补,补不上就罢了。这些日子宸妃巴巴儿地盼着皇上去她的湛碧轩,可皇上也不过就是随意敷衍了她一番。更别提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新鲜的吃食了。”
舒和轻懒一笑,衔着冷冷的不屑:“宸妃那个性子,谁能一直受着啊,我要是皇上也受不了她。”她好奇道:“听说皇上这几日也少去长春仙馆了。”
皎露忙附和着:“可不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前些日子皇上对皇后娘娘还好好的,这段时间就一下子冷着她了,连皇后娘娘亲自去勤政殿请安,也被皇上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脱了。”
舒和如蘸凉水般享受着肌肤舒缓的乐楚,那力度让她额头上的暑热自然散去,也将唇角边的戾色淡去:“其实本宫瞧着皇后娘娘是个极好的实诚人,可皇上对皇后娘娘真的是淡淡的,但愿皇后娘娘平安生下龙胎,家中也无事。
心霈见她眉头有欲如红日升起的焦灼,忙压了下去:“旁人的恩宠再怎么细水长流,也始终不及小主儿,昨儿皇上遣了内务府的人又精心将咱们宫里布置了一番,主儿就等着夫人进宫吧。别的小主儿非得有孕八个月时才许额娘进宫陪产,小主儿您这才七个月,皇上便安排了夫人进圆明园。”
“皇上待本宫也算用心,额娘午后便会入宫的,本宫总算能与额娘相见了,也疏一疏本宫的相思之苦。”这语气极其缓和淡然,却不知深处是怎样的心酸,她用一根掐丝金簪子慢悠悠的插了块红得耀眼,水得沁出汁液来的西瓜嚼了几口,缓缓道:“阿玛与哥哥一直以来得势,还得让额娘提醒着他们小心谨慎才是,别太骄傲了。”
心霈忙衬道:“是啊,如今瓜尔佳氏一族愈发得势,老爷他们还是得时时刻刻小心着。否则如皇后母族般,稍有不慎便被有心之人检举了。”她又道:“西瓜性凉,小主儿少吃些。”
“无妨无妨。”舒和含带不满,尖锐的几丝目光环视阁内,便如一把利仞狠狠地剜着:“其实从理上来说阿玛检举皇后娘娘的阿玛是秉公执法,挑不出错处的。可于情来讲,皇后娘娘家中若就此崩塌,其实我也挺愧疚的。”
“小主儿不可妇人之仁,为着前途利益着想,谁不想逮着机会钻着空子拉下压着自己的人呢?小主儿您别想这么多了,皇上特许了夫人乘坐正红仪仗进圆明园呢,您的额娘可是二品诰命夫人,又是蒙古四十九旗之首的博尔济吉特氏,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有的。”
“这是自然。”
太阳正毒时,舒和的额娘便已乘轿而来,探望这个恩宠如潮长之势的女儿。舒和自然是喜不自胜,早早就顶着日头在夹镜鸣琴门口盼望。而博尔济吉特氏已然忘了笑不露齿的仪态才下了轿辇见了女儿忙福礼:“妾身给旖妃娘娘请安,旖妃娘娘如意祯安。”
舒和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扶了额娘起身,嘘寒问暖道:“热不热?额娘这一路还顺利么?弟弟妹妹还好不好?”她引着额娘入了阁内落座,笑意浓浓道:“额娘来了这里不必如此客气,在夹镜鸣琴额娘当作在自己府里就是。”
夫人仔仔细细端详着舒和的腹部,含笑道:“好好好,家中一切都好,有劳旖妃娘娘记挂了。娘娘一切都好么?”
“女儿一切如旧。”
夫人又道:“一切如旧便好,一别数年,咱们母女总算团聚了。这不,皇上下旨让我来圆明园,我早早就准备了好些你从前爱吃的酱菜与腌肉,只是还是要少吃。”
心霈笑嘻嘻地奉上一些糕点:“小主儿惦记着夫人,一早也备下了夫人爱吃奶茶和海生包尔斯克,夫人快尝尝。”
夫人笑得格外亲切自然,紧紧握着舒和的手道:“常贵人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真是后怕的紧。我与你阿玛虽盼着娘娘在宫里能出人头地,可我更希望你能一生平安。荣华富贵和恩宠能有自然是好,可好些东西到底也是天注定了,若是在不能也不要勉强,万万留着自己的性命要紧。”
舒和点点头,推心置腹道:“额娘说的女儿都懂,但额娘不用担心的。皇上啊,待女儿极好,女儿与皇上惺惺相惜,不会受什么磨难的。”
夫人若有似无地笑了笑:“那便好,你在宫里安好,额娘便也放心。只是你如今恩宠当道,也别太露了锋芒惹得六宫侧目。招来怨妒,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舒和靠在夫人怀里,笑得格外甜蜜:“额娘怎么才来便处处教导女儿了,快别顾着这些。”她握着夫人的手推到自己腹上:“嫁入王府前阿玛便嘱咐我要生下与爱新觉罗氏连接的血脉,如今女儿有了,您也快当外祖母了。”
夫人笑道:“极好极好。是阿哥是公主都好,若是公主你也别急,你才十九岁,迟早会生出阿哥的。”
舒和吃力地挪了挪身子,问道:“据说阿玛在彻查钮祜禄阿拜恭贪赃一事,可是真的么?”
夫人连连点头:“是,你阿玛如今与那陆庭昌日忙夜忙的。我劝了你阿玛要他别管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可他偏不听。”
舒和亦有些急了:“阿玛这样做虽然讨了皇上欢心,可势必会得罪钮祜禄氏一族。这些贪赃污吏的事又不在他的管辖之内,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阿玛有好处的。”
“你阿玛倒也不是为了讨谁的欢心了,他就是个死脑筋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不惯那些腌臜事。不过我也劝娘娘一句,娘娘可别掺和这件事,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来后宫不得干政,二来这事多少牵扯皇后娘娘,你阿玛不聪明,您可得机灵点。”
舒和点了点头:“可额娘还是得去劝劝阿玛,别仗着自己得势就四处树敌。再说皇后娘娘也是个老好的老实人。”
夫人长叹一声,才缓缓道:“我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有些事你阿玛也是为了整个瓜尔佳族。总归鱼枯生蠹,若非那阿拜恭自己不检点,谁又能撬得动他呢?”
“罢了,额娘得在这陪我两个月。您安心住着,一会女儿带您给太后行个礼去,女儿有孕的这些日子里,一直都是她老人家悉心照料呢。”
夫人语重心长道:“这是自然要去的,老爷在前朝效力,娘娘在后宫为皇上尽心,只要一族人平平安安的就好,也不求什么流芳百世富贵荣华的。”
时光如水流逝,这是一个母亲的殷殷嘱托和一生所盼,夹镜鸣琴母女相聚自然欢喜,连路过的宫人亦不免驻足羡慕言语几句。
而这边厢,秋圆踱步进来,见皇后皱着眉头拨弄着算盘,劝道:“皇后娘娘您耐心些,上个月的您因为不好好看账被内务府的人昧了一千两银子,还是旖妃帮您追查出来的,差点惹了太后动怒了。”
皇后不耐道:“本宫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账本花销就不知从何下手,也不知旖妃怎么就这么机灵,三下两下就整得清清楚楚。”她又突然问道:“旖妃的额娘进宫,贺礼送去了么?”
“奴婢都送去了。”秋圆有些不悦:“旖妃的额娘是二品诰命夫人,煊煊赫赫的进来陪女儿待产了。可娘娘您的额娘更是承恩公夫人,太后安排,您怎么不让她进宫陪您呢?”
皇后取了点薄荷油抹在太阳穴上,叹气道:“本宫又不是头一回生产了,额娘身子不好,还劳动她干什么。何况本宫的额娘不过是阿玛的妾室,又是汉人,就算封了承恩夫人也没有旖妃额娘那样的体面。”
“可您是皇后,旖妃再怎么得势也只不过是妃妾。”
烈日迷艳,穿屋透瓦,错映出圆明园内一片迷离光影。恍惚中,赫见一抹夺目日光,如鬼魅般落坐案上的紫檀座金佛上。
皇后郁然不已,失意道:“皇后又怎么了?皇上还不是说冷着我就冷着我,我也不知道皇上到底为什么恼了我,只盼着生下这个孩子,皇上对本宫会不会好一点。”
秋圆劝慰道:“娘娘还是别这样揣测皇上的心意了。前天来看您时也说了让您安心静养别想多了,您呀,还是好好养胎吧。”
芝露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撞倒了一个珐琅彩花瓶,秋圆正欲呵斥,皇后便问道:“怎么了?”
芝露急得什么似的:“不好了不好了,大阿哥中暑了,娘娘您快去瞧瞧吧。”
皇后当下便急得面红耳赤,还来不及回想什么,便由秋圆芝露双双搀扶着,又吩咐了轿辇,急急来到碧桐书院。
皇后顾不得这么多,看着旻昐煞白的一张脸便心疼得垂下泪来,她抓着风太医问道:“旻昐有无大碍?到底是怎么了?”
冯太医不急不慢道:“皇后娘娘别急,微臣已经给大阿哥会诊了,阿哥已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即可。切莫再热着他了。”
皇后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她勉强平稳着情绪,坐到榻前亲自替旻昐换着毛巾拍着胸口。秋圆呵斥底下跪着的噤若寒蝉般的嬷嬷道:“连大阿哥都照顾不好,真是无用,还不快滚出去!”
皇后的额头冒着汗,眼里挂着泪,她伤心不已:“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叫我怎么活啊。”
秋圆亦上怀:“皇后娘娘您真是累着了,大阿哥有佛祖庇护,会好的,您别太担心了。”
皇后心如翻江倒海般不能平静,她苦闷地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皇上这般骤然厌恶本宫,本宫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这恩宠若即若离的指望不上,本宫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个儿子了,可他一是风寒二是暑热的,一年四季总被病痛折磨,我看着真是揪心呐!”
“您还有腹中的龙胎,等生下这个孩子,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