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林璟愿受的屈辱便如一叶落在雪地又迅速被狂傲的大雪覆盖一般没有引起宫人多大的注意,反倒是长春宫的颐贵人富察湘沅在长春宫内受辱一事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所谈。自湘沅被璟愿传杖后的数日多是在长春宫休养,自然,是少不得嫔妃们面子上的关心慰问的。连太后日日亦亲自至长春宫探访这位自己的亲眷。而皇帝,为了安抚太后与湘沅,便在受责的当日晋封湘沅为颐嫔,成为长春宫主位,同时亦晋封依月为恒嫔。
湘沅的恩宠不断,亦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花,独占了春色。
这日,舒和亦是被皇帝嘱托看望颐嫔,所以在太医院讨了些膏药亲自到长春宫。
长春宫一如往常,只是象征冬日的雪已慢慢融去。舒和缓步入内,却见湘沅一袭玉白色寝衣慵懒的卧在踏上细阅《孟子》。
舒和一瞥,为她将被褥提了提,笑道:“你倒是不无聊,一个人躲着看书。”
湘沅只绾了个燕尾头,并未以任何器饰簪着。她放下书卷,神色恍若秋波明明跳动:“有什么无聊的?倒不如一个人待着落个清净。也省的一些人看我不顺眼如今气的自己也病下了。”
舒和当然知道湘沅所指是启祥宫璟愿。皎露为舒和搬来了凳子,舒和落座:“你如何了?”
湘沅淡淡道:“我又不是个孩童,哪儿又需要你们这样将我捧月亮似的捧着,真不自在。”
舒和温婉道:“你也是犟。”
湘沅咳嗽两声,素手纤纤理了理自己的鬓角。舒和取过皎露手中的檀木云纹盒,道:“这些膏药本宫知道你有,但你用药颇多,一时少了太医院供应不过来也是有的,留着这些当个备用也好。”
湘沅又道:“你送来了这些东西,皇后也送来了,懽贵人也往我这儿跑。就连我姑母,也日日带了苦喉咙的补药。”
舒和将膏药递到了一旁侯着的玉壶手里,耳上的一对玉兰花耳环格外在阳光照射下显眼。她又握着湘沅的手,只觉湘沅手心的温度那样暖,那样温柔,她道:“你的手很好看。”
湘沅下意识的看自己手,也发觉自己的手如柔荑一般纤细嫩白,只是在食指处有个小小的茧子:“我的手很好看么?”
舒和朝她笑着嗯了一声,湘沅出神的想着,想着自己待字闺中时是最无忧无虑的格格,什么都不拘着。她又扫视着清新雅致的殿宇内,檀木用具,一应的古宝珍品,倒也有一番江南雨巷的格调。她想到,这四四方方的天本不应该拘着她这样一个女子。
湘沅目光中带了几丝难得的温和:“我以前在府里日日拉琴,手上不免生了几个茧子,我自己都不觉得好看。”
舒和肯定的答道:“你拉的提琴很好听,手也很好看。”
湘沅低下头,望着那粉红嵌祥云的玉锦被褥,瞬间有些迷茫,嗤了声:“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出不去这紫禁城了,我也知道,有太后在,我的恩宠自然少不了的。可是,迟早有一天我会叫人害死去!”
舒和长吁一声:“这紫禁城里的亡魂数都数不清,也何会在意多你一缕!你的恩宠不是太后为你巩固,总是要你自己去争的。”
湘沅有些疑惑:“我自己争?”
舒和又道:“自然,除了你自己争的恩宠能长久,旁人施舍的都不过是施舍罢了。”
湘沅觉得舒和透出的微微气息很温暖,像春风拂过她的面庞,带着满园春色与悠悠波光。她一思忖,问道:“可是我只当皇上是我的哥哥,并不曾有男女之情,怎么会愿意争宠?”
舒和不禁一笑,一如往常平和道:“行尸走肉自暴自弃的活着比咬着牙顽强活下去难熬百倍。何况,喜不喜欢皇上是富察湘沅的事,而要不要活下去谋后路,是长春宫主位颐嫔的事。”
湘沅似懂非懂。是的,或许舒和,曾经经历过府邸风平浪静后的笑里藏刀,也经历过半年来后妃生涯的大起大落。只是,自己的姑母是当今太后,如何到了这个位子的,如何承尽六宫雨露的,她,总也耳濡目染过。
窗外一抹初晨的流光蔼蔼拂过万物生灵,留下一方旖旎便如色水滴落宣纸,染的人间一片霞彩。湘沅望着窗外,叹道:“这岁月倥偬,一辈子就只能锁在这个鸟笼里了。”
舒和一笑:“就算在笼中,也要给自己找一点光亮和希望。”
湘沅嗯了声,却不理会舒和。舒和道:“一边喝酒一边高歌,人生短促日月如梭,就像晨露转瞬即逝一般。曹操希望的是天下英杰归心于他。那么颐嫔,你为了什么便将自己一生寥寥要在紫禁城度过?你若始终是愿意隔绝世事躲在长春宫里对酒当歌本宫实在是管不着,旁人都不会有那么多的耐心,你自己掂量知道其中分量。”
湘沅怔怔,才发觉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她含了几分坚定:“既然姑母安排我入宫之事已然木已成舟挽回不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还活着,总不能行尸走肉地辜负光阴。我仍旧会自己过自己的不与你们相争,却也绝不会让旁人糟践了自己。”
舒和笑了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养好身子。”
湘沅淡然一笑,又旋即敛了笑意:“吃一堑长一智,我知道你是姑母或者是皇上叫你来的。那让他们放心,我总会过下去。”
舒和笑了笑:“其实你本不应该改变自己,只是入了宫许多事情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必定不必定。”
湘沅带着几分笃定:“你能与我说这番话我还是要谢谢你。只不过你终究是卷入了这宫闱争斗之中,咱们不是一路人,以后还是少来往。”
舒和应了声:“那本宫先回去了,你和恒嫔的册封礼定在了正月十六,你们的朝服已经准备好了,金印和册宝造办处也已经打造完成,只等着你养好脸就能行册封礼了。”
璟愿回到启祥宫便气得胸闷,这个殿宇仿佛随着天气的骤变暗淡下去。唯有树梢几只冬鸟咻咻叫了几声,仿若杜鹃啼血。
璟愿发髻上一只描金点翠凤衔东珠步摇打在她的面庞,娉兰为她轻轻涂抹着滋润肌肤的芦荟珍珠膏,望着不免便有几分萧条孤寂之感。
此时,便是小厨房一应人通报上菜,璟愿仰脸应了声。传来的不过只是些凤稣鱼仁脂,苏合鸭子汤,红枣党参切鸡片,八宝虾贝。
璟愿剜了一眼桌上陈列有致的菜盘玉碟,捂着胸口,别过脸去:“如今御膳房也尽拿些这样的吃食来敷衍本宫,本宫吃不下,撤走吧。”
娉兰躬身侧首,细细看着那桌上的食物。其实,璟愿宫里的膳食原是宫里最拔尖儿的,如今菜式虽不新鲜,却也胜过旁宫许多去。娉兰徐徐起身,神色却是如往常淡淡的:“撇去永寿宫,其实咱们宫里的吃食远远胜过旁人宫里了,小主儿还是将就些用了吧。”
璟愿不悦,她细细想来,竟也知晓自己远远不如从前了。纵然阿玛林策在前朝得势,可后宫与前朝终究是隔了层门的,自失宠这些日子以来,光是打赏宫人的银子便还似从前一般如流水流过,这些银子,无非是自己母家所寄。如寒冰孤寂的日子,她也总能靠着些银子,宫人也不大怠慢她。可她的恩宠,终究是不如从前了。她的眼神划过一丝秋日里的萧瑟,她怔了许久,才含了几分气定神闲:“罢了,替本宫布菜。”
娉兰应过,自然,同在的恬常在也被璟愿所留一同用膳。
恬常在哪里又敢与璟愿同进食,只是做了样子随意吃了两口。
恬常在小心翼翼道:“娘娘您千万不能放过富察湘沅,皇上竟然还晋封她为颐嫔,也太把那小蹄子当回事了。”
璟愿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剜着她道:“这个时候你还撺掇本宫去收拾她?你出这么个好主意,要不是你怂恿本宫去长春宫,本宫怎么会碰一鼻子灰,还失了皇上欢心。”
恬常不知所措,顿顿道:“那娘娘您总归得想法子啊。”
璟愿眼波一动,犹如金光抚了一半在面上,另一半却依旧暗沉,令人不寒而栗:“本宫哪儿都能输,可这输是不能在旁人面前输的。本宫且是妃位,岂能畏惧一个小小嫔位。”
恬常在面上的印子若斜阳染的胭脂红,平添了几分静意:“嫔妾无能,不如那长春宫的富察氏,也不能分了她的宠爱。”
璟愿带了几分憎恶,凝视着筷上的珐琅彩描凤纹,又与恬常在对视一眼:“说来你以前也算是得宠的,还不是你从前急于求成想着对付旖妃,让皇上厌弃了你。不过这旖妃也是,商纣王的苏妲己都没这样子狐媚的功夫,她倒好,出身望族学了这样一身功夫。”
恬常在无言,璟愿心底愈发气不过,一双金器制的筷子敲在桌上琅琅有声:“狐媚皇上也作罢,竟和那颐嫔凌驾到本宫头上了,真当自己是妲己呢。”
恬常在胸前一颤,不禁环视了殿内。若不是有几盏烛添着,即便是在正午,也暗沉沉渗着冰冷可刺骨锥心的寒意,不禁一凛,才吞吐道:“娘娘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这口恶气娘娘是一定要出的,咱们要不要去养心殿?”
璟愿有些沉郁,声音却极大,徘徊回旋与整个启祥宫也不为夸张:“去养心殿?”她语气似是自嘲:“去养心殿管什么用,横竖皇上也不大见本宫,就算见了也是三言两语打发本宫回来。”
恬常在也不大好言语,只是与芙露对视一眼便不做声了。
延禧宫的宫女叶簟急急忙忙进来,快语道:“宸妃娘娘,恬常在。我们小主儿胎动得厉害,一刻前发作了,您快去瞧瞧吧。”
璟愿忙道:“这件事皇上知道了么?”
“小主儿说先不告诉皇上。”
璟愿扶着娉兰的手准备起身,却被娉兰劝阻:“小主儿,奴婢和恬常在替您去看看吧。外头风大,您若受了风寒,撤了绿头牌就侍奉不了皇上了。”
璟愿松开手,双眼无神:“是是是,那你替本宫好好去瞧瞧她。”
到了延禧宫,懽贵人稍稍缓和了,恬常在坐下便关切地问道:“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发作么?怎么这么快。”
高太医忙道:“微臣开的方子本是还有半个月才会发作,可贵人加重了剂量,所以今日才会动力胎气。”
懽贵人眼挂泪痕,伤心道:“我一想到腹中的孩子就心疼,所以还不如早点儿送他走。”
恬常在紧紧掐了一把护套上的狐狸毛,嗔道:“懽贵人姐姐,这孩子留着大有用处呢,您可不能急啊。”
娉兰又低声问道:“这事儿贵人确定能成么?若是太冒险咱们还是不要做了。”
懽贵人卧在榻上,擦干了眼泪:“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唯有做下去,让她没有翻身的余地。”她扬一扬手,示意叶簟将厨子小福贵唤了进来,问道:“你确定本主吃那些东西无虞吧?”
小福贵颤颤巍巍道:“小主儿放心。这黑木耳与白萝卜,柿子与蟹仁还有西瓜糕和羊肉都是相生相克的大克之食。您每次用过后,虽然都喝了高太医调配的解毒药,可仍然会有余毒残余在体内。到时候事发之前,您再食用一次柿子蟹仁饼,不喝解药。到时候便是华佗在世,也探不出个究竟。”
懽贵人侧过脸,朝小福贵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你阿玛在我们赫舍里府做杂役,你在后宫替我们尽心办事。你放心,这件事做好了咱们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恬常在笑道:“是呢。小福贵啊,我把你从宫外捞进来,懽贵人又安排你进了永寿宫再拨来延禧宫,可不是让你好玩儿的。这件事办得好你们全家一辈子衣食无忧,若稍有差池,你和你阿玛都得为懽贵人的孩子陪葬!”
“是是是。”小福贵不敢抬头,额头直冒汗:“奴才一定会办好差事,不负二位小主儿的期望。”
娉兰颇为肯定,她轻轻颔首示意小福贵和高太医退下去,心中却还是存有疑虑,问道:“当真靠谱么?那小福贵不会翻出咱们来吧?”
恬常在坚定不移,嘟囔着嘴道:“他怎么敢?他阿玛还扣在敦柱大人手里呢。若是他咬出咱们,岂不是要把自己拉下来。”
娉兰这才舒了一口气,柔缓道:“也是,谅他也不敢。要不是两位小主儿有心留意,还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个好厨子呢。也是两位小主儿用心,宸妃娘娘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恬常在被夸一句,喜得眉毛都飞起来了:“效忠宸妃娘娘,办事儿哪敢不用心呢。”
娉兰也笑得倨傲得意:“拉下了旖妃,颐嫔也得意不起来了。”她顿了顿,嘱咐道:“懽小主儿,这件事成了以后先别急着翻腾出来,单这一件事还不能将旖妃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非得许多事压在一块才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