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熹二年四月二十二,皇后钮祜禄氏崩于永和宫,时年二十三。
皇帝知道消息时尚在养心殿闭目养神,韩成着急忙慌的跌了进来,连浮沉亦不经意掉在了地上。他面色如蜡,带着哭腔:“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崩逝了。”
随后,只听得宫内丧钟敲响,那悲壮之声响彻云霄,令人振聋发聩。
皇帝的眼皮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只觉得脑袋中嗡鸣不已,天旋地转。明明昨夜他还见了皇后,还与她把多年未说开的话说开了,他可怜皇后,本想着她来日若能安分度日,也将会好好待她。
他蓦地想起素华刚嫁与他时,也是一个满面春风,矜持文弱的女子。也想起了昔日里,素华安静地立在她身侧替他研磨,斟茶的模样,更想起了他每次去永和宫看望时,她总是换了他曾经称赞过她穿着好看的颜色的衣裳,满含期待的站在宫门口引颈盼望。
皇帝的耳边浮现着她昨日向他哭诉的话语,是那样悲悯,低微,可怜。这挥之不去的声音与连绵不断的低沉丧钟之声交混在一起,令他心烦意乱,内心隐隐不安。
明明再过几日,宫中画师按着规矩,便要为皇帝皇后共同画像了,可她还没来得及入画,就已撒手人寰。
皇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踏出养心殿步入永和宫的。因为他还未下旨意,所以永和宫并未挂白戴缟,一如往常一样,是一座曾经住着失宠的女子,有着不见君日的暗淡痕迹的殿宇。
伺候素华的掌事大太监常福迎了上来,极力忍住哀痛,禀告道:“皇上,今日早晨奴才带人给娘娘送早膳时,娘娘就已经崩逝了。皇后娘娘走得挺安详,穿着一身寻常女子的衣裳,脸上还带着笑。还有秋圆,奴才进正殿的时候,秋圆因为伤心过度也晕了过去。”
皇帝听到“安详”二字,心中便如排山倒海一般难受,他酸涩地问道:“皇后为何突然就过身了?”
常福难过得低下头:“娘娘在去岁就得了心悸之症,后来阿拜恭大人卒了,三公主也夭折,自己也受您申饬,接二连三地身子便越熬越差。禁足的这些日子,娘娘又成日伤神,茶饭不思,接连又害了几场风寒也不肯喝药,还常常午夜梦魇惊醒,一来二去地便伤了身子体如败絮,如今恐怕是再也撑不住了,就崩逝了。”
皇帝默不作声,只是缓缓地踏进殿内,看她安静地躺在榻上,瘦骨嶙峋,面色煞白,眼角还挂着风干的泪痕,一如常年一样总是憔悴孤寂的。他一个人独自看了一会,陪了她一会儿,便背过身离开了。
这一夜,皇帝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太后漏夜前来,关切地问道:“煜祺,你我母子连心,哀家知道你睡不着,但也不得不过来问问你,钮祜禄氏的丧仪该如何处置?”
皇帝披着一袭薄暖罩,昏暗的烛火摇曳在殿内,衬得他干枯的唇泛起淡淡微白:“钮祜禄氏她...素华她终究做下了那些事,她朋扇朝廷,贿赂臣子企图谋求太子之位,也是她害得颐嫔再不能生育。可是儿子......”
“可是你也对她心怀有愧对吧。”太后拨动着手中的金丝楠木佛珠,缓缓道:“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做这些事,哀家冷眼瞧着也觉得她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她虽然有过失,可皇帝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她如今这般情形,也并非不是没有你的缘由啊。”
皇帝低下头,沉默无言。
太后喟然叹息:“皇后啊,就是太在意了。在意你的心意,在意钮祜禄氏族的荣誉,在意嫡子,在意后位。这人啊,一旦抓住了某些东西,尝到了甜头,便会不顾一切牢牢拽紧,不肯放手。从潜邸到后宫,皇后过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全都是因为你对她过于疏离。你想想,她安排女子窥探你的心意是为了什么?作为发妻,连自己夫君的心意都不能亲身体会,连你的真心她也不能得到分毫,只能日日去揣度,去猜测,又怎么能够真正安心呢?哀家知道她惶恐,惶恐你对她若即若离,惶恐你因为专宠旖妃而威胁到她的地位,她的儿子。哀家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要你善待她,如若你听了哀家的话进去,对她做到的有对旖妃的十中之一,她又何至于此啊?”
太后的字字句句都说得让皇帝无以辩驳,他知道内心的答案就是自己钟情舒和,不喜欢素华,可他如今内心满是愧疚,是一种酿成伤害后却无力补救的自责,他只能闷闷道:“儿子知道。毕竟皇后也为儿子生下了旻昐与颖琳,若当时儿子好好安抚她而非责怪她,颖琳也不会难产夭折。”
太后漫然道:“是啊,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她也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呢。何况颐嫔不能生育了她自己也不大在意,她是哀家的亲侄女,她的余生哀家自然会好好护着她。再者说皇后做的那些事到底也兜在了后宫里头,没有捅到前朝去,她的丧仪若不隆重大办,难免会惹人非议,以至前朝后宫不能安宁。”
皇帝连连点头,郑重其事:“儿子明日一早便会传旨下去,大行皇后新丧,援引先帝孝肃皇后旧例置办,让天下之人为皇后发丧。至于她的谥号儿子也想了想,不必让内阁拟定,儿子给她定了‘敏’字为谥号,取敏隽博慧之意,以此聊表心意。”
太后站起身,笑了笑:“茶水都凉透了,用余火再温一温,只是聊胜于无了。”
第二日,皇帝便颁召,追谥大行皇后钮祜禄氏为孝敏皇后。
谥文曰:璇宫笃祉。芝函永焕于千秋。彤管扬辉。蕙问丕彰于万国。纪鸾帏之淑范。申锡彝章。晋凤綍之徽称。用光简策。聿宣令誉。载表芳规。惟皇后赋质端醇。褆躬恪慎。慈惠协珩璜之则。夙秉渊心。斋庄树宫阃之型咸钦玉度。欢承萱殿。襄定省以无违。位正椒庭。赞旰宵而罔懈。课成劳于茧馆。节俭常先觇佳。瑞于麟徵。恩勤并著。综平生之懿行。莫罄揄扬。播寰宇之休声。宜垂久远。爱为孝而敬为孝。实基百行之原。受克全而归克全。允系六宫之望。爰遵懋典。俾永嘉名。兹以册宝谥曰孝敏皇后。于戏。溯颐养之婉愉。思深维则。备坤元之柔顺。善已兼赅。锦轴瑶编。炳丹青而有耀。金章银钮。荣竹帛而流芬。默鉴追怀。式昭奕禩。
又令旖妃瓜尔佳氏全权治理大行皇后丧仪。随后,便辍朝七日,还讣告在外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照京师治丧。命各省文武官员从奉旨之日开始,摘除冠上的红缨,齐集公所,哭临三日,百日内不准剃头;后宫女眷及宫外福晋命妇皆摘珥珰,穿素缟。民间亦是停止音乐嫁娶,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皇帝在第二日晨便前往永和宫孝敏皇后灵前祭酒,极尽哀思。
连依月亦不禁感叹道:“皇后娘娘生前惹恼了皇上,可是身后皇上还是给足了她颜面。皇上钦定敏字给她作为谥号,我怎么看着这谥号极其讽刺啊,皇后娘娘庸庸碌碌一辈子,几时聪敏过了?”
舒和揉了揉跪得酸痛定膝盖,凝神道:“许是皇上对孝敏皇后的期许与愧疚之意吧。”
待到丧仪初次祭仪礼成后,舒和便来到永和宫偏殿,将一碗鸡丝银耳粥奉到皇帝面前:“皇上昨日一夜未眠,今早又赶着过来参加祭礼。臣妾看您眼圈里都有血丝了,您可得注意好身子,别太劳累了。”
皇帝牵她坐到自己身侧,喝了几口粥后觉得胃暖了不少,便关切道:“朕倒是没什么,只是舒和你,主持操办丧仪之事还吃得消么?这事情繁琐复杂,要是累了别硬撑着。”
舒和捻起帕子替皇帝擦去嘴边的油迹子,婉声道:“臣妾呢,一向身子健壮,这点辛苦对臣妾来说算不得什么。臣妾担心的是皇上,顾着前朝的事又顾着后宫,臣妾怕您缓不过来,所以尽力分担着后宫的事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