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姨为她系上腰带,眼中有了疼惜神色:“万事莫过度殚精竭虑,公子如今也不同,往后他该周全己身。小姐多顾自己,一阵子不见,这身子骨怎么越发薄了。”
“知道了。”不归顺从应着,束起了发盘好,取了令系上便出门。
却见楚思远骑服束袖,正在门口等她。
他向她伸手,不归轻拍了他掌心:“欲去何处?”
“到守城那里。”楚思远看她一身朝服,无奈地垂下了手,“你怎么不能闲着呢?身体怎能吃得消?”
“太医诊断过了,没有大碍。来日有的是闲。”不归走他前头,“走吧小郁王,你该有得忙了。”
待出了广梧,楚思远握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茧子磨得她的手微痒。他看了后头,没看见茹姨才挑了眉轻声:“郁王不小了,该是娶亲的时候了。”
不归想展笑给他,扬不起便故作严肃:“娶亲耗费,郁王家底攒够了吗?”
楚思远自如:“比不过富可敌国的殿下,家底拿不出手。殿下不如看看眼前这人,可否以身相许抵一抵?”
不归揩了他手背:“这人成色一般啊。”
“比不过金玉在外的秀儿,却也是实打实的大好儿郎。殿下还未见真章,怎知我不值你一座城?”
不归叫他的厚颜惹笑了:“这脸皮倒是上等的物件。”
“自然是磨炼得处处可称一句好。”楚思远道,“不然怎么配上金缕白衣,振袂翻飞的国色呢?”
不归离他远了点:“夸你自己,别捧我,听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楚思远笑开:“殿下脸皮怎么这样薄。”
“是鱼儿太厚。”
“鱼儿看上的人,是大楚最好的女子,当配最好的大楚儿郎。”他把她揽回来,轻声:“不才在下,非王非贵,敢以一介好儿郎自称。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莫说国色,天仙也使得,也不够。”
两人相伴来到宫门外,不归才抽出了手:“好儿郎,去吧。”
楚思远送她上马车:“好儿郎送你。”
不归拍拍他的手:“莫耽搁,夕阳时见。”
楚思远抚过她指尖,笑了:“归家见。”
他骑上马,她放下帘,二人遂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在马车里看自己的指尖,半晌捂住眼睛模糊地笑起来。
等到了官署,她下车时又是往日的从容与威严。一路遇到各职官员,多是惊异视线。
但这一路,到底是畅通无阻。
不归来到佐政处门口,没等多久便进了门。
屋中刘宰相、冯御史都在,见了她神情各自精彩。
不归维持表面功夫道过问候,毫不客气地上前挑了位子坐下,听他们继续商讨。但冯御史没说太久便离开了。
冯家人一走,不归便不见外,仔细问起不在的日子里朝中的变动。刘宰相因着采仲效忠于她,也没有隐瞒藏私,一一细说起来。
待谈完公事,刘宰相起身向不归合手:“微臣多谢殿下搭救犬子。”
“宰相言重。”不归反行礼,“公子清白,没有理由受困折损。倒是累了宰相卸职,平白叫世家磋磨。”
刘宰相摇头称不敢。半年闲赋,再回凤阁,这原本风度儒雅的中年人神色枯了不少,受的世故人情必然不少。
他看了不归一眼,欲言又止。
不归急于办事,见一代宰相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些不解:“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刘宰相叹了气:“犬子犯错,微臣万分感激殿下不仅出手搭救,还重用这庸材。殿下挽我刘氏,阖家上下都该感恩戴德,只是小女……”
不归挑了眉,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当初阿箬与采灵一事,恐怕是给刘宰相造成了打击。她又在明暗里兜着给她们撑腰,不怪为人之父要说两句抱怨。
她转瞬想好,起身行礼:“宰相爱女之心,孤理解。只是有些话,宰相或许不爱听,不归还是得说。”
刘宰相连忙站起来:“殿下直说,微臣万万不敢受此拜。”
不归依旧合手:“大人请坐。”
刘宰相只好坐回去,不归亲自去沏茶,倒了一杯过去,等气氛和缓一些才开口:“刘大人,楚家妇不宜做。”
刘宰相一震。
“您令采灵成楚箬侍读,确实可以与当初的二皇子多亲近。”不归缓声,“为家族荣贵,奉爱女入皇家,没有不对。您的站位在此,与我也是一道,故此只要在我能力之内,必保刘家。”
“有此忠心则足矣。至于联两家姻,恕不归直言,不适合。先论俗世姻缘,康王与采灵少年时皆不见有意,合之不适;后论贵胄之族,”她抬起眼,“大楚之内,楚氏最不宜结亲。”
刘宰相僵住,一时不能言语。
“宫墙内没有永恒的风光,君主掂量天平,今时荣,必以来日崩持衡。真正屹立不倒的不是血缘,而是立于国中的才学。功于社稷才是永恒之道,不贪登天,便没有坠于深渊之日。联姻是把双刃剑,万不得已才以此钻研道攀上,刘氏一门所出皆是英才,不必被这阴影里的细则套牢。”
不归再沏一杯过去:“凡事没有两全。宰相以为,是以公子谋福于社稷延续门楣荣耀长久,还是以小姐入宫为后院人为好?”
刘宰相接过茶,还没能接话,又听她道:“大人或许以为,这二者统一更好。那么请大人再想,二者兼得的有哪一家?”
刘宰相坐不住了,答案呼之欲出,还能有谁?
不归轻描淡写:“而今冯家最为得势,不正是仗着前朝后宫如此?大人细想,冯家能容刘家成为下一个他们么?刘公子所遭之构陷,您心中也清楚。”
话过无痕折转,她轻声:“孤拦采灵之姻,一是不希望刘家成为下一个为祸社稷、盛极必衰的冯家。二来——”
不归斟酌着没继续说。这一对贵女的良缘终究过于挑战权威,她担心说得不合人心惹得老人家适得其反。终归言尽于此,该挑的都已到了,不用再拨。
刘宰相沉吟了好一会,饮了茶合手:“殿下所说,臣明白了。多谢殿下青眼,微臣父子必跟随殿下一派。”
不归行回礼,又听见他喟叹:“臣确实曾存有攀亲之心,无缘也罢。只是……为人父母,也希望她得一生安乐,享天伦与世俗温情。如今……如今她却要与县主……这……”
这老父亲的神色复杂得无以复加:“年少轻狂,自忖深情厚谊能长久。可待垂垂暮矣,膝下无小辈,谁来尽心照料她?”
不归自幼无父母,此时听楞了。
刘宰相拍了拍腿,一时情感充沛,长叹了一句:“都怪自幼宠坏了她!如今竟也无可奈何!”
不归忽然很羡慕起这一世的采灵来。
她得了俗世温暖,叛了长辈拟定的一生轨迹追于所爱。自家长辈虽抗拒,却也还是尽最大力气去包容和照顾。
虽有世家大族的弊病,却也不乏温情。
不归从前也觉得自己是这般得天独厚的幸运人,可是果真如此么?她到底是在依本心追求,还是被牵引着走那些来路既定的道?
不归看着刘宰相嗟叹闷饮茶,脑海中不觉尽力想描摹一个父亲的形象,却百般不得其解。
没多久,刘宰相平复下来:“臣失礼了,殿下勿怪罪。”
不归摇头,忽然问道:“宰相在朝日久,可曾结识我父亲?”